我们从历史看到的事实是,商人拥有大规模动员与组织的能力,而且靠着这种能力建构起辉煌的文明。这已经是很明确的国家组织。原始的部落和酋邦,绝对无法动员、组织那么多人来进行农地耕作、工程建设或工艺制造。再进一步问:商人如何获得这样的大型动员及组织能力呢?前面描述的几个现象与做法,应该都对商人的动员、组织有正面作用。
最关键的应该是商人的鬼神信仰,是他们以鬼神为中心的基本生活形式。我们知道「殷」是商代最后一个都城,考古学家也在安阳挖出了殷墟。文献中经常出现「大邑商」的称号,显示商人在这里应该有城,有惊人的城郭建筑,是座大城。然而在殷墟出土的,主要却是陵墓、陵寝。虽然也在不远处挖出了城墙遗迹,但考古学家判断,城墙和殷墟的主体不是同时建造的,也不属于一体,城墙要比殷墟时间早,属于中商时期遗址,而非晚商。
日本史学家宫崎市定很早就对殷墟有特别的判读。【可参考﹝日﹞宫崎市定,〈中国上古的都市国家及其墓地——商邑何在〉,收录于《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中卷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七年)】在中国史研究上,宫崎市定有很大的贡献,是日本「东洋史」研究领域的代表人物。他对中国史做出许多革命性的解释,和中国传统说法大不相同。他的成就一部分来自他有和中国学者一样好的中文掌握能力,但他读中文史料的方式却不受传统束缚。他常常跳过传统解释,直接从史料原文意义上去判读。
宫崎市定对中国古史带来的最大震撼之一,是提出了「城邦说」。
他认为中国古代曾有一段城邦林立、以城邦互动关系为主的时代。那种状况,和后来的帝国中心运作大不相同,反而比较类似古希腊历史上所见的城邦交流。随着帝国的建立,这样的城邦阶段被遗忘了。后来中国历史传统上都将描述城邦现象的古史记载,扭曲读成帝国式的意义。
宫崎市定刚提出这个说法时,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主张,日本和中国的许多学者都视为胡说八道。然而经过几十年平心静气地研究理解,到现在已成为我们认真重建周代之前历史不得不借助的重要观念了。
关于小屯殷墟,宫崎市定提出的看法是:安阳并不是「大邑商」的所在,殷墟的本质就是陵邑,不是人居住的处所,而是给鬼住的地方。
注意,他不是否定文献上视安阳为晚商都城的说法,而是指出商人所谓的「都城」,和我们后世想的恐怕很不一样。都城是最主要的权力象征中心,而商人最主要的权力象征中心并不是人居住的,而是鬼住的。
对商人来说,鬼城比人城来得重要。商人的生活是以鬼、而不是以人为中心。殷墟的建筑规模和样态,殷墟周边没有比陵寝更堂皇的宫室建筑,具体地为我们呈现、证明了这件事。
甚至更进一步,我们可以假设商代晚期的王,他们的生活或许有很大一部分就在这块鬼域里。他们之所以为王,是因为具备了和祖先沟通的垄断权力。彰显他们独特地位与能力的一种方式,就是与鬼同居。这是个只有少数握有特权的人才进得来的鬼域,也是商代政治真正的核心。王和祖先,而不是王和朝廷或王和大城,才是构成商代统治权力的关键条件。
了解商代,必须回到他们的鬼神信仰、鬼神主张,人和鬼神没有隔离界线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