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发按:杨凯老兄,虽说是我大学同窗,但一九七九还属于恢复高考后的“老三届”,有特殊的“时代背景”,无论是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同窗不同龄不同心”,是那几届富有时代特色的“老常态”;我那时只是个17岁“少不更事”的农村娃,而老杨则是从青海地震队考来太原学财经的“老北京”或“北京老知青”,他当时大概已经接近或过了而立之年;毕业计划分配,我们就各奔东西,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各奔南北,他回皇城根当“大干部”,我回老家洛阳教书当“小书匠”,期间近20年再无交集;直到上个世纪末,我“南征北战”、“东奔西跑”辗转迂回来到京都后,才有机会有条件与这里的“老同学”接上头,不过每次会面也大都是在“嘻嘻哈哈、客客气气”的饭局上,言来语去才依稀了解到,他回京后先在国营酒店做管理,后就退出体制自己开办小提琴制造厂去了;起初还奇怪,后来进入新世纪了,特别是近年来,陆续在微信里读到他在某音乐杂志连载的系列回忆文章,才知道他出身名门音乐世家,从小叔叔阿姨或老师都是这个指挥家那个歌唱家的大师级人物,他后来退出体制开办小提琴厂原来是回归祖传本行;近年来,特别是大疫三年,其他“老同学”都渐行渐远没有什么联系了,但与他老兄似乎还有某些“灵犀之通”,虽然我们之间(尤其是音乐修养方面)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壤之别巨大鸿沟,一个是不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为何物、顶多会情不自禁破着嗓子喊叫哼唧几声“我爱兰花花”或“山那边”之类陕塬民歌信天游的土包子乐盲,一个是随手拈来G大调A小调蹦蹦蹦蹦棒棒棒棒、开口闭口不是贝多芬奏鸣曲就是肖邦小夜曲什么的洋音乐专家;昨天看到他微信转发的北京舞蹈学院王鼎藩教授讣告,以及那个叫Timothy Ren的留学生后生从美国发表的悼念文章《纪念我的钢琴老师王鼎藩教授》,还以为是他的哪位音乐老教师或叔叔阿姨什么的不幸谢世了呢,因此没有太走心在意只是不着四六地点评了一句“前辈九十三,我辈六十就怀疑人生心如死灰……”;谁知道今天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发现微信里他凌晨五点左右转发的一篇《大爱》悼文,才知道原委,并回信称:“老兄节哀!恕老弟粗心大意,竟然没注意到日前那个留洋小伙子文章悼念的93岁谢世‘老奶奶’,就是令尊大堂老母,很抱歉。这篇悼文情真意切,没有什么敏感词,可否帮你公开挂博?”后又从头至尾逐字逐句拜读了大文,还做了个别文字编辑调整矫正,并对“吃不准”的地方微信征询他的意见;不知老兄哪里忙去了,或许忙活老母后事,直到现在也没顾得上回复我,书匠权且自作主张,先把他的大文并加进网络百度搜索来的老图片,一并编辑整理好后挂出去,如果他有异议,再行修改完善或删除也无妨。老辈故人已远去,书匠我辈也不远,“你方唱罢我登台”;老者令人惋惜,来者不无唏嘘,特此转文抒情怀。
大爱:记忆中的音乐家妈妈

2023年1月1日零时6分,妈妈带着家人和人们的祝福去天堂了。
妈妈出生在1929年5月13日的缅甸仰光,1941年,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因为爆发抗日战争,她和家人回到也处于抗日烽火中的福建漳州。
在缅甸期间,妈妈的大姐在学习钢琴,妈妈小小年纪在一旁看姐姐上课,对钢琴产生兴趣,并接触钢琴和学习英语。
1942年,福建永安成立了一家为抗日战争服务的音乐学校:福建专科音乐学校,妈妈以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考入这所大学,开始了她一生为钢琴服务的一生,终其七十年,献出她的所有。
2014年,为了纪念福建音乐专科学校成立75周年,中国反法西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福建编写了一册文集,妈妈这个文集里写到:感谢永安,在艰苦的抗日战争岁月里接纳了我们的母校,五湖四海的学子在这里学习、战斗,我们现在用“永安精神”,来怀念颂扬这片土地。
“永安精神”的含义是“艰苦朴素,勤奋好学”,“永安精神”培育了我们充实了我们的人生。妈妈一生坚守了“永安精神”。
妈妈在福建音乐专科学校的主课钢琴老师是犹太籍钢琴家克拉拉.曼哲克,妈妈把克拉拉.曼哲克视为她终身的老师,她毕生在追求着老师的钢琴艺术和老师做人的信条。
1950年,爸爸和妈妈来到北京工作,并在1954年参与北京舞蹈学校的筹建。
北京舞蹈学院在2023年1月1日的妈妈去世的讣告中说:王鼎藩教授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建校元老,中国著名的钢琴教育家。

记忆中,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还没有上小学,在北京陶然亭,北京舞蹈学校刚刚完成的教学楼东南边上,在原来施工工棚改建的教职员工宿舍院里,妈妈从工资里拿出钱买了一台手摇留声机,开始给院里的孩子上音乐课,讲授音乐里的故事。
记忆中,在陶然亭,妈妈总是工作在她的琴房,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练琴。
记忆中,1963年家里有了一台星海钢琴,是妈妈在参加电影《上甘岭》钢琴演奏得到的80元报酬,又攒了几年钱,在我们全家搬进垂杨柳宿舍楼后,才购置的。直到这时,我们几个孩子才多多少少知道,当时每个中国人看过无数次的电影《上甘岭》里面的钢琴演奏者,竟然是妈妈。
记忆中,妈妈是北京舞蹈学校1966年第一次评选优秀教师,当年妈妈是唯一的一个教师。
记忆中,文革兴起,学校停课,妈妈却在学校追着学生上课,妈妈的同事告诉我:你妈妈真傻,这个时候还要追着学生学习。
记忆中,那时国家电力紧张,每家用电有指标。妈妈练琴要看谱,没有灯怎么行?可妈妈练就了不用灯的“本领”,琴谱她都背下来了。
记忆中,我们兄弟四人一直到1970年,没有一个人接受过妈妈的钢琴学习训练,妈妈那时的名言:我在为国家培养孩子,我的孩子国家培养。
记忆中,文革中,舞蹈学校下放部队,在部队农场里,妈妈竟然靠洗衣板练手指,她还要求钢琴组的同事都要这么做。
记忆中,1974年,中央乐团邀请意大利声乐专家来中国教学,妈妈被邀请担任钢琴伴奏,培训班结束后安排了两场音乐会。演出成功,中央乐团邀请妈妈到中央乐团工作,妈妈没有同意,继续她在北京舞蹈学校的教学。
记忆中,文革结束,周广仁阿姨来到舞蹈学院的妈妈家,两个从事钢琴教育的人想做一些有益于发展钢琴教育的事。两个人商定,一起开一场双钢琴音乐会,再有就是创办一个青少年钢琴比赛。双钢琴音乐会因为周广仁阿姨的手负伤而取消,而他们创办的“星海钢琴比赛”一直延续至今,成为发展青少年学习钢琴的动力。
记忆中,1979年妈妈去美国考察,她在结束考察时带回的物品是四台像砖头一样的录音机,是为我们四个孩子的学习置办的。
记忆中,1994年福建要恢复音乐学院,校长蔡继琨邀请爸爸妈妈去帮助教学,妈妈放弃北京的学生和稳定的生活,去到福建,因为是住在学校里,学生们学习如饥似渴,妈妈从不拒绝学生们的学习要求,直至累垮了身体。还有更绝的,妈妈看病的费用一直是自己出。问她为什么不到北京报销?她回说:福建的学校没有钱,我在为福建工作,不好到北京报销。
1995年,妈妈和爸爸到美国看小弟弟杨征。她也没有放弃学习机会,到美国一所现代音乐学校去听课,被校长发现。校长说:你不是学生,你是音乐家。校长马上邀请妈妈留校当老师,并马上要给妈妈办理在美国工作的一切手续,妈妈没有答应。
记忆中,有个孩子每星期六从青岛坐一个晚上的火车到北京,向妈妈学习钢琴。一次孩子的妈妈说:我们可能没有钱再来上课了。妈妈问清楚原来孩子想考中央音乐学院,他还有另外一个老师,老师说为了考试,孩子的钢琴课需要加时,孩子每个星期来北京的费用就不够了。妈妈马上说:从现在开始就不收学费了,上课时间以这个孩子回青岛火车的时间为准,什么时候赶火车什么时间下课。在北京高考期间,他们到处讲妈妈的好,说:大家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老师。高考结束后,他们给妈妈送了一个大匾“兿鋻魂铸”。
记忆中,中国音乐学院一个钢琴研究生在妈妈这里学习,孩子底子薄,可他是甘肃农村出来的,自从和妈妈学习后,家长对孩子的学习充满了期待。孩子毕业后,因为没有关系,一时找不到工作,妈妈又把孩子安排到武汉。
记忆中,2002年,我的儿子杨思力得了重病,我的创业刚刚开始,手头拮据。妈妈在琴房贴了一张纸条,说家里需要钱,学费涨了50元。这个纸条刺痛了我,因为我让妈妈这么为难。可我知道,妈妈的学费比音乐学院学生的学费还低。妈妈的同事一直在对我讲:你妈妈是音乐家,她这是不尊重音乐,不尊重艺术,不尊重老师。妈妈听了不为所动。
记忆中,妈妈给学生上课永远没有时间概念,她不会像一些老师数着分钟上课,一节课她可以上很长时间,有时可以上几个小时,时间长到影响全家吃饭。一家人会在饭桌前等待她下课,没有人敢去劝她。
记忆中,妈妈是一个永远不会发脾气的人,她对任何人都是和善的。她愿意帮助任何人,舞蹈学院家属宿舍楼经常贴出慈善捐款的布告,第一名永远是妈妈,她的捐款数额每次都是其他捐款人的倍数。今天来吊唁的学生说:王老师永远不会发脾气,但听到手处键的第一声,她会立刻威严起来,学生们会在心里感受到压力。
还是今天来吊唁的学生说:从四五岁开始学钢琴,后来考入中国音乐学院,都是“恨钢琴”的。直到来到王老师这里上了两次课,我开始重新看钢琴了,开始喜欢学习钢琴了,她说:我的妈妈不相信,专门从四川到北京王老师这里来看我上课,看过之后理解了。
记忆中……太多太多的记忆,此时此刻宁记在心中。
妈妈经历了很多很多,她的家人,她的老师,她的同学同事让她成为一生从事钢琴的人,让她成为纯粹的人,让她成为大爱的人。
让她与爸爸组成我们的家庭,让我们接受了来自家庭的爱。
妈妈去天堂了,她在天堂会继续播撒她的爱。
杨凯
2023年1月3日
附录一:
讣 告

北京舞蹈学院建校元老,中国著名钢琴教育家,中国音协首届会员、钢琴三人小组成员之一,电影《上甘岭》配乐钢琴演奏者,王鼎藩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12月31日在京辞世,享年93岁。
王鼎藩教授出生于1929年5月,福建泉州人。1941年由缅甸归国。同年考入国立福建音专钢琴本科,师从外教克拉拉•曼哲克,1947年以“最优等生”毕业并留校任钢琴助教。之后,曾在中央戏剧学院乐队、中央民族歌舞团工作。1954年北京舞蹈学校建校之初就来校任教,从事钢琴教育工作。著有《钢琴乐理知识入门》。
王鼎藩教授一生热爱钢琴教育事业,在70余年从教生涯中,恪守职责,勤勉工作,桃李满天下,是舞院人的骄傲和楷模,我们沉痛悼念王鼎藩教授!
依照王鼎藩教授遗愿和家属意见,不举办遗体告别仪式。
谨此讣告。
王鼎藩教授灵堂设在:学院家属区2号楼1002室
家属联系电话:……
北京舞蹈学院
王鼎藩教授治丧小组
2023年1月1日
附录二:
纪念我的钢琴老师王鼎藩教授

2023年零点钟声过后的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奶奶在北京去世的噩耗。奶奶是我最尊敬的师长和心有灵犀的忘年交,我的心情非常难过。
我在2011年十一岁的秋天开始跟王鼎藩教授习琴。虽然我从小热爱音乐,但因为我既调皮又不肯刻苦练习,许多老师并不乐意收我为徒。但是奶奶却没有嫌弃我在钢琴上的不足,在第一次试课后就接纳了我。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奶奶,所以和蔼慈祥的王老师就成了我胜似亲人的奶奶。这么多年来,我从未以“王老师”称呼她。
很遗憾,一年之后,我离开北京,开启了美国求学之路。但即便如此,每一年寒暑假我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回到北京舞蹈学院的家属楼,在奶奶书房的立式钢琴旁向奶奶讨教钢琴作品的真谛。
奶奶不希望仅仅培养一个钢琴演奏者,而是要塑造一个博学多面的音乐家。奶奶的专业课先从基本功练习开始,暖手之后再弹奏过去一周中准备的曲目。在福建音专上学时,奶奶从德国钢琴大师施纳贝尔之徒克拉拉·曼哲克夫人(Klara Manezyk)那里继承了纯正的德国学派演奏法。
奶奶的琴声温暖深邃,既有落键一瞬的力度,又不乏触键到底的松弛感。她对指尖的控制让每一次下键都充满了有立体感的泛音。她常常将音程间的张力挂在嘴边,让我在脑海中将一本本乐谱三维化。她注重音乐的导向性和和声关系,强调旋律声部的歌唱性与低音线条的独立。在知道我有成为一名指挥的志向后,奶奶经常鼓励我演奏出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的交响性,模仿各个乐器不同的音色,并以指挥视角分析乐谱、做出诠释。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后(奶奶利用这个时间了解学生们在音乐以外的爱好与理想)是音乐素养(musicianship)的部分。奶奶将视唱练耳,节奏训练,乐理与音乐史这几大类知识融会贯通地向我娓娓道来(无独有偶,长大之后我才了解到,徒孙满堂的法国女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娜迪亚·布朗热的专业课也是如此进行)。当我和奶奶一同唱二声部视唱练习时,和声之美让我心里一次次的涌现对生命本身的赞美。
如此一来,原本一小时的课时往往要延长一倍有余。上午十点上课的我,离开奶奶家经常已是下午一点。课后,奶奶还经常邀请我在家吃饭,一开始我总是客气地婉拒,但自从奶奶的先生,作曲家杨碧海老师去世之后,我偶尔也会留下陪她边吃饭边聊聊天。再有时,我们会一起欣赏我从美国给她带回的CD,谈绘画、哲学、神学、学校生活等等。奶奶是那么谦逊严谨,每当与我交流不同唱片中指挥的诠释细节时总不忘加上一句“我只是以一个外行的角度说……”。

奶奶的人生轨迹与近现代中国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命运紧密结合。她幼年时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满目疮痍,青年时被卷入了特殊年代的社会动荡中,又在改革开放激进急切的发展中体会着严肃音乐被流行文化淹没的不甘。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奶奶自始至终地忠于音乐的美与人文情怀,并毫无保留地向学生们展示了“信,望,爱”的理想,轻盈地背起了卓越的重担。能结识奶奶这样一位“大写的人”,我是多么幸运!
奶奶:如果我真的成为了一名指挥,我演绎的每一次列宁格勒交响曲都将是献给您的墓志铭。我会永远想念您。
您的学生天奕
2023年1月1日于纽约长岛

或是听得过于深切
而一无所闻的音乐
但只要乐曲余音未绝
你就是音乐
—T. S. 艾略特

钢琴家,音乐教育家王鼎藩出生于1929年5月,从小在缅甸仰光长大。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日军侵入缅甸,王鼎藩跟随父母,逃难来到龙岩安家。1942年,王鼎藩考入国立福建音专,年仅13岁的王鼎藩是班级年龄最小的学生。入校后,王鼎藩师从外教克拉拉·曼哲克学习钢琴。1947年,她毕业后留校任教。任教期间,她向陈田鹤先生学习和声、复调。1949年,她到上海向马古士先生(德国人,曾在永安音专任教)学习钢琴并在中华音乐学院任教。之后,她在中央戏剧学院乐队、中央民族歌舞团、北京舞蹈学院工作。王鼎藩著有《钢琴乐理知识入门》一书。退休后,她受聘于中国音乐学院钢琴系。2023年1月病逝于北京,享年9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