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轮回妞》第三回(下)
2024-03-29 17: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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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笑笑生《生死轮回妞》【魔幻历史现实主义长篇网络章回小说】修订版再合集连载:第三回 新旧体制两重天 改革开放换人间(第九十一章至第百零二章)(2024年3月下旬修订)
…………
第九十一章 杞人忧天心塌陷
第九十二章 千年故制新科考
第九十三章 天选骄子新一届
第九十四章 柳巷财经老军营
第九十五章 晋祠神聊独角兽
第九十六章 科学沫若春来到
第九十七章 美妞学堂戏丑娃
第九十八章 牛虻人生大讨论
第九十九章 潘晓之谜困扰人
第一百 章 命运方程得通解
第百零一章 老鬼不幸被严打
第百零二章 情殇神往勇殉难


第九十一章 杞人忧天心塌陷


话说新华二十七年,这是一个“天崩地裂、天塌地陷、天翻地覆”似的非同寻常“三天三地”大纪年。这年元旦刚过,新共和总统理病故;七个月后,老革命总司令仙逝;九月九,噩耗传来,晴天霹雳,地动山摇,天塌地陷,全国震惊,全民哀嚎!

“了不得啦,天塌下来了,天真的塌下来了……”

“不得了啦,天没了、要变天了,我们可怎么办啊?难不成我们真的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吗?!……”

“管他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怕什么怕?!……”

“「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笑话!我们吃的苦、受的罪够多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谁还怕再吃什么苦、再受何种罪?!真是杞人忧天!……”

…………

人们忧心忡忡,满面忧虑,或窃窃私语,或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吵吵闹闹,抱团取暖、相互安慰,顿足捶胸、哭天喊地……一时间,大路官宣一个调,小道消息满天飞。

这期间,李向红与老鬼已经离开呼伦贝尔大草原,返乡进城,由接受贫下中农(牧)再教育的“知青战士”,转身当了工人,成了新共和“领导阶级”一分子。尤其是老鬼,从一个人人唾弃、唯恐躲之不及、竞相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谁都可以随意动手动脚对他拳打脚踢的“阶敌坏分子”,这么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所有贫下中农(牧)人人羡慕而高不可攀的“阶先分子”,真如李向北所说,世事难料,“一切皆有可能”啊!

李向红通过姐姐李向北在京都找关系,把她的户口和组织关系办到晋东阳泉煤矿,换上新装做会计;老鬼通过著名作家母亲在京都走后门,把他的户口和组织关系迁到了晋北大同机械厂,扬眉吐气当工人。二人看似“分道扬镳”,但并没有“各奔东西”,而是双双进了“晋阎王”当年开拓构建、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的这块新华民国故地,尽管身隔两地不能经常见面,但却可以通过“飞鸿”照样畅通无阻表达感情,频繁书来信往传递彼此各种消息;特别是老鬼,这对他一点问题都没有,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扰,因为“写信”是他最擅长的本事,更何况两城相隔不远,隔上一段世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季数月,每当“重温旧梦相思苦”把她与他煎熬得实在“欲火烧身坐卧不宁”的时候,也会坐上火车你来我往相互“串门”,在旅店里干菜烈火噼噼啪啪把自己燃烧一把,叙叙旧、谈谈情,在进一步探讨探讨“爱的哲学”之余,也会谈论谈论、分析分析国内形势及国际大势。

当“天塌下来”的时候,二人觉得这事关重大,于是金秋十月特意相约,老鬼从大同坐火车来到阳泉,向红就把他约到自己上上辈子、也就是苦妞第一次生死轮回期间作为使堂大爷朱恩伯的“使娘子”曾经生活与战斗过的地方——“娘子关”,隔世换代故地重游、隔年跨月重温旧梦,在面对面“肉搏交战”完了之后当面嘴对嘴“亲切交谈”,彼此就“天会不会塌下来”、“天塌下来后何去何从该怎么办”以及“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等一系列重大历史现实问题,双方言来语去进行了充分沟通、认真交流、深入探讨,并在一些关键节点、方向把握和价值判断上达成共识。

老鬼认为,“杞人忧天”,在中华神州,作为一个“古老传说”,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典故,也是个口口相传的“天大笑话”,其间有很多“理论联系实际、历史勾搭现实”的哲学问题,一直是似而非、以讹传讹,没有在理论上得以正本清源梳理,也没在实践上得到拨乱反正清理。他觉得这是不应该的,也是很不正常的,必须予以纠正才是。

他引经据典,告诉李向红,“杞人忧天”原典出于战国时期道家经典著作《列子》,并把原文找出来拿给她看,还用他那大嘴海口,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从头到尾读给她听: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
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
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
其人曰:“奈地坏何?”
晓之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
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完了,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当着向红的面,一本正经、正襟危坐地发表了如下重要看法——

众所周知,作为“笑话”对象的那个“杞人”,是两千多年前生死于中都正京、中原大地的一个“自扰庸人”,而且两千多年来,从西牛贺州纪元前两三百年,悠悠岁月弹指一挥间,经历了整整二十三个世纪,时至今日他一直是作为被嘲笑的对象,时不时拿来被一个个自以为是、老觉得自己很聪明、总以为自己不愚笨的“一般常人”,按照官衙既定“故事情节”及权威钦定的“主题主线”,不假思索地代代相传并纷纷掩嘴耻笑、张嘴羞辱、碎嘴调侃……但无比吊诡的事实却是:这些“一般常人”个个无不扮演着“自扰庸人”的真角色,所谓“笑人者必被人笑,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也——自以为是觉得自己非庸人自扰,却一代代、一辈辈,在愚弄滋扰着他人,又自取其辱庸人自扰!

其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老百姓心目中最大的、真正的“天”,就是那四百零八个(一说是五百五十九个)自称“天子”的人;不,确切地说,它们不是“人”,而是“神”;不过,这也不准确,或者叫“人神”或“神人”,也许更稳妥。因为它不是真正的“天神”,真正的“天神”是不生不死超越凡界不用轮回的,而这四五百个“孤家寡人”,一个个都是凡胎肉身;所谓“龙种天子”,能活“万岁”,其实都是别有用心巧谋算计哄傻瓜的瞎忽悠,他们不仅有生有死,而且还大多短命,据统计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活过六十岁的总共只有三十位,不到十分之一;而且的而且,能够寿终正寝的也不多,而不得好死、死于非命的却不少,可以说你能够想到的或想不到的,什么死法的都有,且死相很难看,简直惨不忍睹。此外,八十三个朝代,全都不是和平过渡,而是武力颠覆、暴力更替,按照“成王败寇”法则,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更好玩的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每个登台唱戏的“天子”,在台上都说自己是“天”,代表着“天意”,都是在“替天行道”,没了自己就没了“天”,或者说是“天塌下来”或“无法无天”了,谁反对自己谁就是“反天”,每每旧朝天子驾崩上了西天,必被新朝后来居上者彻底“换天”,改朝换代、天子更替叫“翻天”或“改天换地”。如此说来,两千多年来,中华神州大地总共发生“天塌下来了”的大事故,少说八十余次,多则四五百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海之内,莫非王民。”这四五百个“天”(天子),无不掌握着除他之外所有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而且一直宣扬重弹“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俗套老调,以便在每个天子脚下,都重重叠叠匍匐着一群群苟且偷生、苟延残喘的臣民,如粪池里的蛆虫乌泱乌泱的,爬得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对于这些芸芸众生、嗷嗷待哺的臣民百姓来说,天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时刻决定着她们的生死存亡,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的,以食为天的老百姓一个个的“天”就塌下来了,这从来都是一个“天大”的事,并非小个子缩头乌龟般自欺欺人调侃的那样——“天塌不下来,即便塌下来也不怕,有高个子顶着呢!”——所谓倾巢底下无完卵,何况天塌下来,那是要砸死活埋千千万、万万千人的,让亿万倒霉蛋替罪羊牺牲品不得不跟着陪葬的!

由此可见,“杞人忧天”不仅不是无中生有,不是庸人自扰,不是什么大笑话,而是很有预见性、前瞻性的,是很有天理逻辑而且逻辑自洽的;杞人不但不是庸人,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智人,甚或只有他才是独一无二的圣人或神人,他很懂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生生不息自然法则,因此才前瞻性地担忧中华神州的“天”会随时随地塌下来,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次次、成百次、数百次地塌陷。故此,真正滑稽可笑的,不是忧天的杞人,而是自以为乐天、听天由命从不怨天反天的众人,包括以为自己是“天”、“天子”或至少是“天上不落红日头”的那四五百个“孤家寡人”自己。

但无比吊诡滑稽可笑让人笑掉大牙的是,每个天子死到临头都死鸭子嘴硬不愿意承认,或如鸵鸟般把头埋在土里不愿意看到,自己凡胎肉身总有一天是要塌陷的,不要说万岁连百岁都活不到;而且,自己在位时自以为是撑起来的“天”,说好了是要“红蛋蛋血脉基因代代传直到永远”绝对不会塌下来的,并信誓旦旦地告诫脚下的子民,一旦离开自己天果真就会塌下来的,天一旦塌下来是“了不得”或“不得了”的,所有人都将没法活了,一个个都会跟着死翘翘的;但事实上到头来,自己的“天”究竟哪一天会塌下来,似乎是相当偶然的,但迟早会塌下来,则是绝对必然的;更有甚者,一旦此天塌下来,彼天会再立马撑起来,很多时候或几乎所有时候,不仅没有发生“离开我你们都没法活”的事情,甚或还经常发生“离开我、万众活”,或“离开我、更好活”,在“改天换地”后往往“旧貌变新颜”,真可谓“改天换地慨而康”!当然应该坦诚,也确有不少时候是“塌了旧天新天照样暗无天日,天下乌鸦变来变去都是一般黑,甚至无以复加恶性循环地更暗更黑”的囧态情况。

…………

李向红一直静静地、默默地、认真地听着,眼睛或一眨不眨、或扑闪扑闪的,一会儿颔首若有所思,一会儿使劲点点头,不时竖起自己细长纤手大拇子,把眼前这个老男人、老情人、老魔鬼,五体投地佩服得不要不要的……并不惜用肉麻的情话撩拨他,最后一惊一乍不无夸张地喊道:

“我的天哪!想不到仅仅不到一年功夫,一向沉默寡言的老鬼哥,就变得这么能说会道,简直都快赶上那位‘西德特勒’小胡子演说家了!老鬼哥你真是太厉害了、太太厉害了、太太太厉害了!!!你不仅是一个我神州大地稀缺少有甚至独一无二能够顶天立地的响当当男子汉大丈夫,而且是一个怀揣鸿鹄之志能够高瞻历史、远瞩现实、预期未来的大思想家大理论家,一个大大的大丈夫、一个性情中大情人、一个有思想的好男人、一个……”

“好了好了,过犹不及,差不多就行了!像你这样再虚张声势吹捧下去就不是在诚心诚意点赞颂扬,而是在挖苦讽刺老鬼我了!你就快给我打住吧!我的好妹妹、亲妹妹、情妹妹!”

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也美滋滋的,真是甜滋滋、香喷喷“美不胜收”啊!味道好极了!向红的崇拜眼神和肉麻话语,极大地满足了老鬼早就干涸枯竭已久的虚荣心,也把他因久别而久憋已满的荷尔蒙给刺激横流了出来,于是“精神沟通”与“肉体交流”再次内在有机统一、严丝合缝并水乳交融地结合了起来,一时间蠢蠢欲动,一瞬间登峰造极,一刹那喷涌而出,将老鬼与向红一起送上了“天”,登峰造极处,最终达到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目中无人、只见鬼神”的最高境界。

就这样,老鬼盘古“无法无天”捅破的“天”,被向红打着伞,如此这般“女娲补天”,给补了回来。


第九十二章 千年故制新科考

有顺口诗曰:

如丧考妣九月九,普天同庆十月六;
前朝大戏后人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废除科举过百年,折腾十载举孝廉;
说是旧貌变新颜,实乃故制再翻版。

说话间,时光在“揭批四人帮”运动中又流失了一年,进而在“抓纲治国”运动中,新华国人冲锋陷阵,使得已经濒临全面崩溃边缘的国民经济,实现了“一年初见成效”的小目标,正跃跃欲试朝着“三年大见成效”的大目标再次跃进。

向红与老鬼也与亿万芸芸众生一样,习惯了“听风就是雨”,一有“风吹草动”就兴奋,每听到新讯息不管好赖,就条件反射性地感到“振奋人心”,频频摩拳擦掌、纷纷蠢蠢欲动,就如同她与他每每爱爱的时候,向红鸡动、老鬼猴急,其行为举止做事风格,总的来说,不是风风火火,就是疯疯癫癫,都是“火急火燎”的。

新华二十八年金秋季节,从京城传出消息——说要「恢复已经停止了十余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这把包括向红与老鬼在内的千百万青年如打了鸡血似地激动得嗨皮嗨皮又嗨皮的,纷纷“响应号召、积极备考”,与她或他们十年前“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反应一样样,只不过这时候换成的旧常态新目标则是,争取将自己在“广阔天地、没啥作为”而荒废了的“青春芳华”再次给补回来。

为此,接到向北姐京都来信后,向红急吼吼给老鬼去信告知,并再次约他亲临“娘子关”风景区游览胜地,以便与他面对面、嘴对嘴、手把手就这个“最新形势、重大问题”进行深度交流、深入探讨并促膝谈心。

各位看官知道,自民国元年始,经过三度生死轮回(确切地说是两度半,这第三次轮回已生未死且刚刚过半),我们的主人公苦妞她,对中华神州近六十四年来回折腾的沧桑演化史,不说了如指掌嘛,也是心知肚明的。在这个意义上,关于“恢复高考”这点事儿,苦妞李向红比老鬼更“老辣娴熟”、更能够“高瞻远瞩”,讲述起来或许也更会头头是道“高屋建瓴”。

但是“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能告诉他实情,尤其是对老鬼这样自尊心备受伤害、心理无比脆弱以至于必须从他人虚夸的“精神鼓励”中才可以让其获得些许自信自嗨自尊感的老臭男人来说,时时刻刻注意把自己做女人的姿态尽最大可能放得低低的,以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方式或花样,当面给予他百般奉承、千般纵容、万般鼓励,这不仅是相当必要的,而且也是无比重要的;而其中最经济、最实用、最凑效、最轻而易举、最事半功倍的“绝招”,就是觍着一张无知、无辜、显得天真无邪、最好像阿娇那样表现得“很傻很天真”的粉脸,默默地、静静地、仔细认真外加十分小心百分细心千分热心万分耐心,去聆听他口吐白沫的谆谆教导、语无伦次的侃侃而谈,一本正经长篇大论发表的一系列重要演说、一连串重要讲话……这最能满足他的虚荣心,最能让他在“太虚幻境”中感到自己真真是个“雄壮无比、伟岸到家”的男子汉,而不仅仅是向红自己一个好威名爱虚荣的“未婚老公”。

关于这一点,聪明智慧得晶莹剔透的“小女人”李向红比谁都清楚!多少年来,她就是用这个“绝招”,狠狠抓住老鬼的胯下软肋,紧紧抓住他那不太灵光的小弟弟老二,不仅死死地抓住了他这个人,还活生生抓住了他那颗心,让这个已经不年轻但也不算老的中青年油腻臭男人,虽隔数百上千里但也不弃不离,自始至终匍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回回无不灵验,每每收获颇丰,总能战果累累、满载而归,在将“丰盛美餐”吃得嘴角流油的同时周身舒坦、精神愉悦,兴冲冲而来、心满意足而去。

这次“娘子关再约幽会、老鬼哥又隆中对”,当然也不例外。一见面干柴烈火噼噼啪啪让老鬼痛痛快快先打一炮后,只听向红带着娇滴滴、软绵绵的香艳语气,对他的情哥哥燕语莺声道:

“啊……嗯……哎……我的老鬼哥哥永远老枪不倒,总能真枪实弹、弹无虚发,且炮炮真枪、发发实弹,真是太厉害了、太牛逼了、太了不起了!!!……”

几句话就把老鬼在虚脱无力中又莫名送上虚无缥缈的顶端,她仰面躺在旅店床上拿着媚眼无比欣赏地,看着他雄赳赳耀武扬威、气昂昂洋洋得意的样子,进一步趁热打铁、不停地火上浇油,在他努力做爱的健硕肉体上再泼上一瓢凉爽可口的“心灵鸡汤”,不失时机而又不留痕迹地把情话自然转换,循循善诱地转入到有关“恢复高考”的主题上,像许广平同学请教周树人先生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鬼哥哥,不,老鬼先生,我想请教您老人家,这「恢复高考」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其间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状况?这件事对我们眼前何去何从的人生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您能给学生向红我详细讲解一下好吗?”

受到小美女这么跪舔式请教,老鬼当然备受鼓舞,毫无保留地打开话匣子,长篇大论道——

「所谓“恢复”,其实是恢复到十年前(新华三年至新华十六年)那样的统一高考制度;再往前推三年,又是一个特殊的“恢复”(新华国民经济三年恢复)时期,这之前是民国时期长达三十六年普遍推行的“大学自主考试”高考制度;再往前就是封建帝王体制下科举制兴废的历史了——这种“科举取仕"制度,从隋肠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试策”取士算起,直到大清灭亡前六年,才在权重大臣、也就是后来一度又复辟帝制八十三日的袁大头建议下被光绪帝下诏废止,前后曲曲折折磕磕绊绊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其基本套路及运作特点就是:由官厅衙门统一组织考试,并且部分地与“官学”衔接,按照“学而优则仕”层层递进的晋级提升大方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其真实动机、最终目标或根本动因就在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直白地说就是一种“权钱色赢者通吃”的正统交易或合法买卖;新华共和之后,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将科举应试(高考)权,轻而易举重新收归“国有”,将千年旧制在新时代背景下又“创造性”地恢复了回来。」

“啊,这简单的四个字,原来蕴藏着这么大的复杂历史背景啊!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佩服、佩服、佩服啊!”向红竖起大拇指,继续鼓励鼓舞鼓捣鼓动着老鬼。听她这么赞不绝口地鼓鼓捣捣,老鬼自然备受激励,更加来了勃勃兴致,继续滔滔不绝大放厥词——

「历史地看,新华三年至新华十六年间实行的“统一高考”制度,其实是一种新式科举:凡是高考及第者,不仅意味着上了大学,而且就如同一步登上了“天子堂”,是作为“国家干部”一律享受官员利禄待遇(诸如非农户口、粮油关系等)的;而且考试内容逐渐“八股化”,不仅“政治”科目考试有强制性的标准答案,其他“文化”科目考试也都有定式标准答案,而语文科目中的“作文”考试与科举制下“申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这种高考制度实际上是将旧式科举制中最腐朽的八股式应试内容,以一种极端扭曲的“官本位、大一统”计划形式嫁接到新式的本土高等教育体制之上,而真正的领导干部选拔则回归到了“人治”色彩浓重的旧式“察举制”,使干部人事制度沦落退步到“任人唯亲”的窠臼中。对于这种统一高考制度的弊端,年轻时曾受过私塾教育、深谙科举旧制流弊的老人家心中十分清楚,并在一次谈话中曾明确指出:“现在的考试办法是用对付敌人的办法,实行突然袭击。题目出得很古怪,使学生难以捉摸,还是考八股文章的办法,这种做法是摧残人才,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要完全改变。”」

“那这统一高考制度后来是如何改掉的呀?”向红继续问,老鬼继续讲——

「要改,那怎么改?对此,老人家当初提出的对策思路是: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机会,学校应该与社会、生活相结合,主张“学农的要下农村,学工的要进工厂”。这思路,其实与现代流行的最先进教育理念“行动学习”或曰“干中学”,可以说是一脉相通的。问题是,大学作为行政附属物,其政意形功能被极端强化了,而实行大一统、标准化的科举考试,其实是高度集权的行政性计划体制一种内在的必然要求;这样,在横向的多元化市场通道几乎全被堵塞的情况下,只凭借行政长官个人魅力通过发动群众运动,来打破科举应试式的僵化统一高考制度,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即使通过权威强制一时做到了,也必然会阻隔一个社会应有的正常精英人才选拔通道,形成庸才当道、人才埋没的逆向淘汰机制,其最终结果就是我们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建设兵团亲眼目睹过的“组织推荐上大学”乱局。」

“如此说来,你那位天上女神挤破脑袋通过‘献身’上的那工农兵大学,原来是个笑话哦?!”

听到李向红又拿她的“女神”付红梅开玩笑,老鬼略有不悦,不过也没太理睬她,接过话茬继续演讲——

「你向北姐在来信中告诉你的情况,小鬼也托梦给我通报过。老人家当初废除高考,与当年光绪废除科举,其实有着类似的“破旧立新”背景和思路,那就是彻底解决“大学官僚衙门化”、“以科举应试脑残人”、“老师把学生当敌人”等一系列根深蒂固旧弊。不过除此之外,老人家还有更大更明确的“政治诉求”,即要对那些“大多数是拥护社会主义,愿意为人民服务的,但是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通过让他们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而将他们培养成为“无产阶级接班人”。这次决定“恢复高考”,遇到的最大障碍也同样是思政形态上的,即只有在思想上彻底否定了“两个估计、两个凡是”,恢复高考的工作才能“合法”又“合理”地实施,其基本套路也同样是以人为强力推动方式进行的。」

“听向北姐信中说,当时还有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估计你也听说了吧?”

「当然听说了。起先,由于历史原因、政治经济形势复杂,教育部领导“胆子小”、采取“太极”举动,使二大爷已经拍板了的决策“推不动”,有打油诗为证:“招生会议两度开,众说纷纭难编排,虽说东风强有力,玉(育)门紧闭吹不开。”于是,二大爷就把部长大员招来,并指着鼻子斥责道:“教育方面的问题成堆,必须理出个头绪来。现在群众劲头起来了,教育部不要成为阻力。你们首要的问题是要思想一致。赞成既定方针的,就干;不赞成的,就改行!”」

“还有更微妙好玩的场面你没说到。”向红提示说。

「哦,你是不是说今年八月份,那次科教工作座谈会上,代表们畅所欲言,很快就变成了对“推荐制”的批判会;言来语去间,一位清华园丁介绍说,多少年来推荐来的学生,许多人甚至还需要给他们补习初中甚至小学的基础课程,例如有个来自秦岭北麓凹窑堡的“工农兵学员”在数学摸底考试时,竟闹出“1/2+1/2=2/4”这样的笑话;听到这样的情形,邓公接过话茬随口说道,“那就不要叫清华大学了,改成清华小学好了”,并当场表示“既然大家要求,还等什么,那就改过来吧!”……」

“难道1/2+1/2=2/4不对吗?”向红故意翻着白眼装傻,认真地问道。

“你的左脸与右脸加起来是几个脸?是一个脸还是半个脸?”老鬼毫不客气地回怼她。

“是两个半脸。”向红故意争辩说,“你的两个屁股蛋加起来,难道成了一个屁股吗?连一加一等于二都不懂,还好意思给我当老师?!”向红情绪来了,一冲动竟忘却了自己做女人、做好女人的大原则,从一个伶俐乖巧的小女人,立刻原形毕露,翻脸就变成了倔强狡辩的大村姑,只是话出口后才后悔莫及,忙吐着舌头向老鬼哥哥做鬼脸道歉,“对不起,我与哥哥开玩笑闹着玩呢,我没上过高中,初中一年也是瞎混的,其实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真不知分数到底是怎么四则运算的,我以为那个来自西北窑洞的黑五类小学生知青是无辜的,他与我一样没有学过嘛!没学过的东西故意考人家,这是不地道不厚道的,这不是老人家指斥批判的把学生当敌人的坏老师又是什么?!……可见,清华园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的教授真不咋滴!哼哼,我不服,我瞧不起他们……”

老鬼也不理睬她,让她自个儿在那自说自话,心说:你个小蹄子,我让你先由着性子尥蹶子,待一会儿等我闲下嘴来,再回来好好收拾收拾你!于是继续着他洋洋得意的说教:

「哎,我们是被耽搁的一代,到底会不会垮掉就看我们自己了!其实,某一代人再遇上“开明盛世”、再“幸运”,他们总有其特殊的“历史局限性”;同样,某代人再“生不逢时”、再“背运”、再被“耽搁”,是精英总能“出人头地”,在适当的时候“脱颖而出”。因此,用列举式的说法,只能说明科举考试有其特定的“历史作用”,但无法证明它是“正确的”、有效率的。历史已经过去,但现实可以重演,能不能走出历史黑洞、步入未来光明大道,全在我们自己!」

“老鬼哥说得极是!向红完全同意,举双手赞成!我们应该好好抓住这次难得的历史机遇,用双手死死锁住命运的咽喉,把未来牢牢地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向红捏着嗓子学着老鬼的腔调和样子,一本正经不无胡扯地说,“我们虽然没有资格给什么‘周伯伯’、‘邓叔叔’写信直接获得特批上大学,但是作为‘可教育子女’还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拼搏一把的,我就不信付红梅可以上大学,我李向红怎么就不能够呢?~哼!”

看着向红嘟噜着小嘴,老鬼有些走神不由想入非非,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抱起来就扔到了床上,挽胳膊褪裤子就要收拾她,这也正中了“小蹄子”的下怀,于是乎也就把什么“高考科举”鬼玩意儿立马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平心静气,含情脉脉地眯缝着色色的眼睛,默默而又急切地等待着那妙不可言的“尖峰时刻”快点来临……遂模仿刀郎的《花妖》腔调,在樱桃小嘴里哼哼唧唧着软绵绵的情歌,伴随着美妙曲调节奏,与老鬼款款堕入爱河:

君住在大同北,妾在阳泉东;
君去时褐衣黄,小奴家腰上红;
寻差了那罗盘经,错投在泉亭;
奴辗转到娘子关,君又生晋北;
阴错阳差呐,鬼使神差……


第九十三章 天选骄子新一届

又有顺口溜诗曰:

庙堂高层八九连月马拉松座谈,
草堂田舍五六百万星星盼瞎眼;
芸芸众生芳华草根苟延得残喘,
全赖小个子大人放一马闪念间;
十届千万广阔天地城乡众青年,
百里挑五莘莘学子随机靠天选;
阳泉向红如愿考上了财经学院,
大同老鬼作文惹争议榜归太原。

向红与老鬼,作为那个年代少有的“明眼人”,她与他早早得知消息,在京都那几个学官还在马拉松式“座谈”扯淡的时候,就早早行动起来积极备考。果然,经过八九月份“座谈”了四十二天,金秋十月下旬教管部下发“意见”,做出当年恢复高考决定,于是乎二人腊月初奔赴太原府考场时,双双早已胸有成竹。

在这场新科举应试中,相对而言,向红最擅长的科目是数学,老鬼最拿手的科目是语文。结果,向红在擅长科目上发挥正常,老鬼却在自己最拿手的作文上,出现意外卡了壳。

语文科目考试时,老鬼打开卷,看见试题就两部分:

​一、语文知识(30分)
1.用比喻、反问的修辞手法,各造一个揭批“四人帮”的句子。(10分)
2.写出毛主席词《沁园春·雪》中的“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含义。(10分)
3.将下面一段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10)
“……余夷脱逃者,或被坑水冲淹,或为失路饥毙,悉无漏网。其余各处乡民来攻逆夷者,尚源源不绝,而英夷亦从此胆寒潜踪矣。”
二、作文(70分)
心里的话儿献给华主席
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两选选做一题)
说明:
1.字迹要工整,卷面要整洁。
2.写字必须规范化。
3.作文不能写成诗歌。

一看内容,老鬼喜不胜收,心里乐开了花,这语文知识、这作文题目,对于一个著名女作家的儿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只是作文题让老鬼有点作难,尤其是两题中的前者,是很不好拿捏的,因为连年来被作为“现反分子”大批特斗的痛苦经历及血泪教训告诉他:真正“心里的话儿”一般是不能随便拿出去献给谁的,若真要白纸黑字写出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献出去,肯定不是“心里的话儿”,绝对是“有口无心”的官话套话假话!而说假话对于老鬼来说,又是逆反本性突破底线难上加难的。相对而言,后一个题目要好写些。

于是,老鬼略加思索,尽量把他一向很丑陋的母语汉字,按试卷要求写得“工整”和“规范化”一些,并保持“卷面整洁”。他的《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作文,最后成文是这么写的——

众所周知,实现“四个现代化”即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要在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早已提出的宏伟战略目标。
但遗憾的是,二十多年来,我们距离这个目标不是越来越近了,而是渐行渐远、越来越远了,甚至由于林彪、四人帮的破坏,几乎将我们的国民经济拖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广大人民群众不努力吗?是包括我们知识青年在内的亿万民众贡献小、贡献少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应该承认,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单位都应该为之努力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全民团结齐动员、大家协同共努力,才有可能从胜利走向胜利,否则再宏伟的目标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我认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根本的保障还是要提供一个“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公平环境,要有“奖勤罚懒、优胜劣汰”的正向制度激励,各级领导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既要讲“贡献”、讲“付出”,也要讲“回报”、讲“福利”,否则就是片面的、不切实际的,乃至是假大空的,若如此,“四个现代化”永远都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是根本不可能如期实现的。
总之,个人努力贡献是相对的,制度建设才是最为根本的。让我们响应号召、齐心协力,通过“拨乱反正”、“抓纲治国”,在“公平、公正,自由、法治”的大环境下,为“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为最终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而努力做出各自应有贡献吧!

老鬼思如泉涌,下笔如流水,很快就完成了答卷,写完作文后又反复检查了数遍,正好考试时间到,于是很满意地走出考场,急吼吼找到李向红,一起交流考试体验。谁知,当老鬼兴冲冲把他很得意的作文内容复述给向红听后,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你这样写是不是有些跑题啊?”向红邹着眉头表示,“我觉得出题老师的原本动机或主要用意,肯定是要让你从个人角度表决心怎么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的,而你却将重点放在制度环境上,这是很犯忌的。”

“个人要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是不言而喻的,但我认为关键的问题在于……”老鬼想做辩解,却被向红粗暴打断:

“鬼哥哥,搞清楚了!这不是「写论文」,这是「做作文」!”

老鬼一时语塞,只好喃喃地说,“那就听天由命,等判卷结果吧……”

果不其然,坏结果让向红不幸言中,老鬼那篇本以为应该得满分的作文却被阅卷老师判为“立意思想境界有问题,作文主线方向性跑题”,结果残酷无情地给打了零分,这使得一直心心念要上燕园读大学的老鬼,如被五雷轰顶,得知自己榜上无名、名落孙山,一下子就晕菜找不到北了……

对此结果,老鬼不服,绝对不服、坚决不服!于是拿出他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建设兵团长年累月向组织写申诉信要求给自己“平反昭雪”的老套路老劲头,居然把查卷举报信一直步步升级写到了教育行政管理部门最高长官那里,一时间通过媒体曝光,不仅闹得太原府满街风雨的,而且还把官司打到京都闹得全国都沸沸扬扬的。

不过幸运的是,这次喊冤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真是新时期有新气象,没多久就在一位“青天大老爷”式权威人物直接过问、关心和干预下,老鬼的“零分作文”被有关当事人修改判定为“满分作文”,但由于时过境迁、时间不等人、机会已过去,他原来报考京都燕园的最初志愿已经彻底没有戏了,只能凑合着调剂到一所省属最高学府——晋祠大学的中文系。与此同时,李向红报考并被顺利录取到供销合作总社的一个部署财经院校——柳巷财经学院的计统系。如此一来,可谓“歪打正着”,向红与老鬼一起倒可以出双入对“同城修学、比翼齐飞”,结果虽非“理想丰满”但也不那么“现实骨感”,也算是终于“天随人愿”了。

当初在填报志愿时,李向红与老鬼曾产生过小小的分歧——

老鬼土生土长在燕郊皇城根儿,从小在非军区文化大院打打杀杀摸爬滚打长大,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一砖一瓦都有着难舍难分的天然情感纠缠;虽然革命文艺原生态家庭对他的正负对立冲突性变态影响,使他在幼小心灵深处留下了终生不能抚平而痛彻心扉的伤痕,但京都无与伦比的人脉背景及资源优势,可以为日后人生路及职业生涯发展提供更高起跑线、更宽广空间,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他想填报京都燕大中文系,将之作为自己的首选。

而李向红则倾向留在故土晋地太原府,其主要原因在于,她从小生在渝城长寿湖劳改农场及周边的乡下,只因七岁上跟着姐姐向北串联漂移到京都广场,并因意外而又不出所料的复杂原因被卷在万众脚下践踏成一滩烂泥,要不是阎王爷串点生死簿而让母女穿越时间隧道借尸还魂,可能就没有后来跟随时代步伐、经历这么多坎坎坷坷,从塞北呼伦贝尔大草原辗转晋东阳泉“娘子关”——这个上上辈子苦妞化身使娘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故对这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苦妞现世化身李向红是有跨世记忆、隔世情缘的。

当然这些“生死轮回过往”是不能对老鬼直接明说的,即便明说他也是不可理喻的,而很可能以为自己疯掉了,或许也会把他吓傻的,因此给他挑明的理由只能是:从区域比较优势及竞争激烈程度角度分析,无论是燕园还是京师园,都是源于清末民初幽深历史的所在,后来收归国有公办后成为全国最高学府,又经历整整十年“空窗期”,现如今突然恢复高考了,肯定会引来所有草根精英佼佼者聚焦瞩目并趋之若鹜,因而其内卷竞争肯定白热化惨烈无比;而自己文化程度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即便用一万倍努力再刻苦恶补,终因基础功底薄弱而力不从心,因此报考并考中京师园的可能性极小,何况自己擅长的又不是汉语言文学,对于几里哇啦的外语也不感兴趣,就是数学复习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但也只是凑合应试罢了,天赋基因里并没有真正的“数学头脑”;此外,还有一个自然条件方面的“比较优势”就是,地处大别山西麓黄土高坡晋地,除了南部地区出产小麦外,整个省区主要以玉米大豆高粱粗粮为主,当时计划经济条件下城市居民粮食供应,其他地方都是“三七供应”,而只有晋地少数几个省区城镇口粮,一直维持“倒三七供应”,即百分之七十供应粗粮——这种“生活条件”的相对局限性或许会阻碍很多考生,让他们“知难而退”……考虑到这些特殊地域劣势因素,李向红觉得自己报考太原府院校,如柳巷财经学院,其相对“比较优势”及考取可能性要大许多。

至于为什么报考“计划统计”专业,其朦朦胧胧的直接诱因或许是,当年在建设兵团看到“统计员”一天到晚拿个小本本统统计计,其悠闲自得而令人羡慕的“岗位工作”,比成天用脑费劲拨打算盘珠子的“会计员”惬意多了;而自己虽然数学科目复习考试起来还不算太费劲,但终因骨子里不善于、反感乃至憎恶“精明算计”,对于“财务会计”工作并不感冒,就退而求其次,没有听取老鬼建议,而是听同事好友、尤其那些做过老师的“过来人”告诫,把京师大学堂中文专业作为第二志愿,而选择第一志愿报考柳巷财经学院计统系,结果真就一炮打响,如愿以偿。

对于李向红的志愿填报倾向,老鬼从自己角度虽然有所保留,但设身处地想想,尤其是听了她解释的这一连串理由,也觉得合情合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李向红妥协迁就“未婚老公”意见而“很不情愿”地填报京师大学堂为第二志愿,其结果却“如愿”被第一志愿柳巷财经学院录取,老鬼自然也很高兴;而当时自己分数竟出乎意外没有达到录取线,眼看就要“名落孙山”,不仅与京都燕园擦肩而过从此无缘,而且连“上大学”本身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因此一门心思申诉查分,等经过数月奔走呼号终于争取到“补救”机会,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学乖了,反而回心转意接受向红建议,跟随他的“天使小情人”一块儿留在太原府,于是选择改报并最终得以跨进晋祠大学校门。

就这样,李向红与老鬼成了恢复高考第一届(俗称“七七级、七八届”)五百七十万考生中二十七万“幸运儿”之两位,作为百里挑五的“天选娇子”,终于在第二年春季,兴高采烈地挎着久违了的书包,昂首阔步走进了梦寐以求的新时代高等学府大门,从机械厂煤矿的“女职郎工”登上了正襟危坐纸上谈兵的“大雅之堂”。


第九十四章 柳巷财经老军营


新华二十九年的太原城,“晋阎王”所开创的府城旧宅早已不见踪影,如京城王府井的柳巷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喧嚣却显得依然心浮气躁,血色红尘尚未远去,大街小巷红色口号标语依稀可见,光秃秃处草木未生,忙碌碌间百业待兴。

作为标志性工程,一望无际、宽阔有余的迎泽大街一期工程刚刚完工通车,据说其长度和宽度、其劳民伤财之气势恢宏,是仅次于长安街的全国第二;如果你是外地新来者,出了新落成的火车站朝东一眼望去,与站在天安门城楼朝西瞭望的感觉一样样的,让你不由生发出一种“立足当下心旷神怡、展望未来信心百倍”的浩然之气。

柳巷财经学院旧址地处老城柳巷,故而得名;与其他各部委所属财经院校一样,这所新华供销合作总社主管的财经院校,也是前年才刚刚恢复的,后才搬到现址老军营。

现在校区占地面积不大,也就四五百亩地的样子,只有一栋南北走向一字型的五层砖砌“主楼”,教室及各系行政办公室全在这个楼上,又称“教学楼”、“行政楼”或“综合楼”,这是学校唯一也是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主楼的中间门楼走廊朝外向东对着大门,而宽度能走一辆大卡车的大门,有两个石柱立于两边,右边石柱上挂着长条白底黑字毛体校名招牌,当然这也是这所“大学”最为显眼的“标志性”名片。

进门左南右北有两个三层拐弯角楼,算是学生宿舍楼,南楼住着金融系与贸易系学生,北楼住着计统系与会计系学生,男女生以系分专业按班级门对门或隔壁混住。平日里,女生经常在宿舍“破鞋烂袜子”的唾沫星子四溅骂架撕逼,常将“战火”烧到楼道里,男生们一个个伸着脖子,津津有味地站在宿舍门口围观看热闹,有点赞的、有加油的,或窃窃私语,或大呼小叫,还有吹口哨的,更有二胡小提琴伴奏的……其场面氛围显得开放、宽松、和谐而温馨。宿舍楼外面有几个露天水龙头,宿舍楼内厕所间有水池,供学生们日常洗碗洗衣刷牙漱口用。

独栋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大土操场,有六七个篮球场那么大,南北两侧有几个水泥乒乓球案及单杠双杠等常见体育设施,全校各班级每周一次的体育课都是在这里上的。操场西面有数排棚户区是教职工宿舍,以坡顶瓦房为主体,各家各户因地制宜临时搭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补充建筑物,以满足日常生活“必要空间”之需。

西南角是一个车库似的大厅,其功能是大会堂兼校食堂,里面除了有个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舞台”,内墙上留着十几个排队打饭的窗口,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看不到一张桌椅板凳。开饭时间,学生们如群猪攻槽你争我抢到窗口排队打饭,完了如建筑工地民工一样,或三三两两围圈,或一人独自蹲在地上,有的在大厅内地板上,有的将饭菜端到外面的土操场上,或端回宿舍去吃。

学校饮食构成,果然是“倒三七”,一个月每位同学发三十斤饭票,其中二十多斤粗粮,要额外交八块钱伙食费(也算是买饭票的钱)。根据家庭收入状况,每个学生有五块到十五块钱不等的“助学金”,上学前有工龄带工资的没有。一日三餐,主食是玉米窝窝头或发糕,有少量麦面馒头及高粱小米等杂粮,偶有面条供应;辅食菜类,早餐五分钱一份咸菜,午餐土豆烧肥肉两毛钱、青菜豆腐一毛五,最奢侈的一道菜是稀里糊涂一勺“过油肉”三毛钱,晚餐只有两毛钱荤菜与一毛钱素材两种。周六及节假日一天只有两顿饭,上午九点左右一顿与下午三点左右一顿,闪过去就只好饿肚子。男生饭量大,家里困难的,一天五个窝窝头外加一个馒头;女生饭量小,就将多余的粗粮换成细粮,奢侈的一天能吃三四个馒头。一天下来饮食花费,最多五六毛钱,节省的两三毛钱就够了。

教师队伍很年轻,三分之二是近年陆续毕业后按计划分配走上“高等教育战线”的工农兵学员,三分之一是从五七干校或劳改农场“恢复工作”的老文化人或曰老知识分子,年轻的刚初学还无知、年老的学问专业早已荒废,其教学水平可想而知。教学内容及材料,除了自己事先从报刊杂志抄录的权威社论、红头文件或重要讲话而外,真正的经典教科书原理及学术研究成果几乎没有。

​上课时,大多数老师只会照本宣科,往往一脱稿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少老师将授课当成了“小学生听写课”来上:老师在讲台上照着事先手写的教案念一句,下面学生在笔记本上抄一句,有手慢迟钝的往往跟不上趟,直喊“老师慢点慢点,上一句还没记上呢……”为了“一个都不能少”,听写进度节奏当然由慢者来定,这样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下来,满打满算总共记录不了几句话。

对此,李向红实在忍无可忍看不下去了,有次弱弱地向授课老师建议,可不可以事先将教案用蜡版刻印发给同学们,让大家自学自己看好了,这样多省事多有效率而不费劲啊?!结果被老师给狠狠瞪了一眼。

从生源构成看,来自晋省本地的考生占多半,外省他地的考生占少半,后者来自冀鲁豫陕川黔滇青疆等省区。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学来自南方还是北方,是老少边穷地区还是较发达地区,从个头音容笑貌上一看便知。如来自齐鲁大地特别胶东沿海的同学,或许是因为有花生白馍馍吃的缘故,其脸色大都红扑扑的,一看就知道是营养充足的;而来自豫西陕西川西等贫穷落后地区的同学,个个面带菜色,大都面黄肌瘦,个头矮小,黑不溜秋,大多样子猥琐,显得呆头呆脑的。

日常教学安排,实行“半天授课制”,上午授课、下午自学。一周有半天政治学习、半天劳动卫生活动,外加一次两节体育课,真正文化专业学习时间没有多少,学习生活一点都不紧张而且相当相当松松垮垮,但教学行政管控依然很严格,每班配备有专职“班主任”老师,掌控着学生日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分分秒秒的“思想动态”,其“紧张”情形与李向红在内蒙建设兵团感觉差不多。

李向红所在计统系,其实就一个“计划统计专业”。入校后向红才知道,所谓“统计”,真正的原初含义,并不是自己当初很傻很天真地以为的拿个小本本“统统计计”,也不是所谓“社会经济统计”或“国民经济统计”,而是“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比只用到四则运算之“算术”的“财务会计”专业学起来难多了……不过这“后悔莫及”是后话,事先向红是“不明就里”的。

计划系“计统专业”,本级招收只有一个班共五十人,其中女生十位,其他全是男生。班主任老师姓王,是个复员转业军人,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说话慢吞吞显得燕语莺声的,日常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胸前还佩戴着个像章,只是没有领徽帽徽而已,否则每见到他,还以为自己处在兵营里呢。李向红就常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上大学是个“大学生”呢,还是依然在建设兵团当“知青战士”。

班主任王老师的思政工作做得很细致很到位,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坐在办公室、周知班级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显得异常“耳聪目明”——他看似一天到晚稳坐办公室在闭目养神,但对于日常班上五十个男女同学,一个个言谈举止、情绪波动乃至谁谁心里都在想什么,其实全都了如指掌。

一次,李向红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对于学校行政当局为了迎接上级检查下令全校停课三天进行卫生大扫除的做法“很不理解”,对于老师上课照本宣科、学术水平太差“很有意见”,对于学校日常后勤管理各种捉襟见肘“很不满意”……谁知散会后刚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下,就被王老师派人叫了去。

来到办公室门口,李向红轻轻用手叩了三下,向里面喊了声:

“报告!”

“进来!”

听到回应后,李向红推门进来,只见绿装王老师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面,见她进来,用眼撇了一下,指着旁边的凳子说:

“请坐!”

李向红受宠若惊,怯生生地坐了下来,屁股刚一落座,就听王老师笑眯眯地问:

“听说你在小组讨论会上又发表高论了?”

“我没…也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李向红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心里直犯嘀咕,自己随便在小组会上说了几句话,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嗯?!”王老师翻了一下白眼,声言不大,脸上依然笑眯眯的,但却很有威慑力,“听说你对学校卫生大扫除活动很有意见,是吗?”

“我觉得这样做是有些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你说来我听听!”

“我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弄虚作假,大张旗鼓做表面文章!平时一直都这么脏乱差,上级要来检查了,这才想起搞大扫除,做表面文章给上级领导看,而且还全校停课三天,这么多学生不能正常上课,这叫什么事儿啊?!太过分了!”

“但是从环境卫生角度看,大扫除以后,与大扫除前,就是大不一样啊!”

“我说的关键点不在这里,一个教书育人的机构,这种大张旗鼓弄虚作假的做法,无疑是在以实际行动教育引导学生有样学样学做两面三刀的人,这严重违背了“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教书育人的基本宗旨,是突破教育职业底线的失态行为!”

“不听从学校安排,私下里妄自非议组织决定,在同学中散布不良信息,这才是突破了做学生本分的行为!”王老师略带愠色,稍微抬高声音反驳道。

李向红觉得,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低头不再言语。

“听说你还对老师教学很不满?”王老师接着又质询道。

“这样类似小学生的听写课太让人沮丧了,我感到自己不是在上大学专业课,而是在上小学生写字课。”李向红实话实说。

“大学生主要靠自学,老师水平无关紧要。”王老师耐心解释说。

“要自学我们在哪里自学不了,在广阔天地里也可以自学啊,那还大费周章来这里上大学干什么?!”李向红一时兴起,忘记了师道尊严优良传统,不礼貌地直接反怼老师。

“你这个同学就是太较真,死钻牛角尖,脑子一根筋!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迟早会碰钉子的,一定要努力改正啊!”王老师语重心长地劝说,“什么事情都得慢慢来,不可能一蹴而就,老师的水平也要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提高,你得给老师时间啊,不能太挑剔,要刀把子向内,多解剖解剖自己,多使内劲儿,否则很难进步啊!”

“是,老师说的是,我一定要好好改正自己的缺点,多多反省自己,多使内劲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看着王老师白里透红的粉脸在绿色军装上方、绿色军帽下面闪闪发光,李向红从原生态“感性”状态很快醒过来,一反常态恢复了自己的“理性”,顺着班主任老师意思,嘴里念念有词顺口溜着语录,却被王老师不耐烦地打断,他挥挥手说:

“好了,你去吧!”

走出王老师办公室,李向红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觉得与老辣的同班同组同学们比起来,尤其是与那不知名的告密“暗探”同学比起来,自己显得太傻太天真太愚蠢了,以后一定要“吃一垫长一智”吸取教训,再也不随便多嘴多舌了……

这就是李向红的“大学”,这就是她做梦都想上的“大学堂”,这就是千百万青年无缘没机会跨进的“高等学府”!不要说与传说中的“京师大学堂”比较,就是与母亲余青媛当年上的渝城速成师范学校相比,似乎也不能同日而语。这大失所望的“现实冲击”对李向红来说,着实有点大哎!


第九十五章 晋祠神聊独角兽


其实,以细致入微观察捕捉青年思想状态、精神动向为职业和专业的班主任王老师,觉得李向红是目中无人、谁都不服、心高气燥、一根筋……,这是一个大大的错觉和误解——她也不是谁都不服,比如她就特别服她的情哥哥老鬼,连同他上的那个晋祠大学都服,不是一般的服,而是很服、相当佩服。

相对于如“出水芙蓉”根浅漂浮虚幻的柳巷财经学院,晋祠大学可谓源远流长、根深叶茂,恰如雍容华贵的一朵大牡丹,从校舍外貌到学术内核,无论怎么看上去,都更像一所“大学”,虽然收归国有公办大一统后,“千校一面”,大家都彼此彼此,但细看起来还是有些许差异的。

说到晋祠,这也是远近闻名的所在。它原名晋王祠,初名唐叔虞祠,据说是为纪念晋开国诸侯“晋王”唐叔虞及其母后而建,是西周封唐建晋至盛唐肇创文脉传承下来的三晋文化遗迹,祠堂雕塑富丽,碑刻壁画堂皇,古树名木林立,香烟缭绕处,泉水叮咚响,有着皇家园林固有的霸横气派。

晋祠大学因处此名胜古迹宝地而更名,其悠远的文脉可以上溯至明清时期的晋阳三立令德堂书院,其洋务血脉则可以勾连拉扯到与京师大学堂同年建立的山西大学堂。凭借这块古色古香的风水宝地遗风,这所同样才刚刚新恢复的晋祠大学,自然有着与柳巷财经学院不一样的厚重底气。

新华二十九年深秋某日,李向红在老鬼陪同下游览了晋祠大学校园风景后,惊叹不已,自惭形秽道:

“同样是共和国新大学,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先不说别的,光看看你们晋祠大学这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校园风景,相比之下,我们那柳巷财经学院简直狗屁不是!从内到外哪有一点大学的样子?!”

“你这是典型的「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人怂娃都像宝」心态,你要克服这个不良视域心态局限,否则不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祖训大理之微妙好处,老喜欢与别人横向盲目攀比,虽然这样可以很容易获得「大义灭亲」、「永不自我满足、不断积极进取」的开放搞活动力,但总有一天也会喜新厌旧到嫌弃我这个黑丑老鬼情哥哥的……”

“我的老光棍情哥哥啊,你可真能胡扯啊!这都是东拉西扯哪跟哪啊?!”向红羞红着脸嗔怪道,“哎,老鬼哥,我最近在恶补逻辑学,看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虽然很有文学气质,但因缺乏逻辑修养,而散失了应有的科学魅力。不光是你,我也是,因此建议你与我一起,好好补补形式逻辑的课!”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去柳财我来晋大分开这才几天,连一个学期的课都没上满吧,就这么从文学到科学、又是逻辑又是形式的一通高谈阔论,都快把我说晕乎了,就这,居然还说柳财不如晋大云云「不三不四坏话」,难不成还要怎地,难道要一下子鸡毛飞上天吗?!……你这一番话肯定话里有话,请问这究竟从何说起?”

“李向红我谁都不服,就服老鬼;小姐姐我谁都不尿,就尿鬼哥!”向红对着老鬼,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不服,而是少有让我佩服的人和事。比如在我眼里,我们柳财不像个真正的大学,几乎没有称职的大学教授,但还是有一个例外,他是我认可的唯一真教授,我称之为我们柳财的「独角兽」,我的同学也大都这么亲切地称呼他老人家。”

“嗷?说说看?请详细介绍介绍,怎么个意思?”

“这「独角兽」,名叫杜士林,是位八十岁老翁,留苏海归,人口统计学家,是我们柳巷财经学院目前唯一有教授职称的老师。先生不仅在形象上吻合巧合暗合我从小竖立起来的伟光导师形象——白发童颜,面色因保养得很好而红润慈祥,走起路来矫健身影显得风尘仆仆的,黑色明亮的大皮鞋踏在地上叮咣作响……更重要的是,他还在嘴上与作风上,多了早年印象里伟导大师不曾有的两样东西:其一,是上课用嘴说英文叽哩哇啦洋话连篇口若悬河,这一点是我终生遗憾八辈子都补不齐的软肋短板;其二,是白发苍苍老爷子对我这个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居然敬称「李向红同志」,还在铅字文稿里谦虚谨慎地手书「请批评指正」!这让我受宠若惊激动得浑身颤抖手脚发麻差一点背过气去……”

“这「其二」具体怎么个说法?”老鬼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瞪着眼珠子催促她说,“不要绕来绕去卖关子了,你就直截了当地说说这「批评指正」与「形式逻辑」话题究竟是怎么扯在一起的吧!”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草台班子,不是半路出家,就是「推荐」文化,上课教案全是东拼西凑的报章材料,唯独他有内部铅印《人口学导论》、《生命统计制度》及《抽样调查》等系列译著,并在此基础上还编有正式出版的《统计学教程》,这部教程被当下全国几乎所有财经院校统计学授课老师选作教科书。他拿给我批评指正的铅印材料《统计学基本概念甄别界定》,就是这本教科书一个章节的校样稿。因为不知道“概念”为何物,又是如何“界定”的,为了给他的大作「批评指正」,我赶紧跑到图书馆把有关形式逻辑的书找来,如饥似渴自觉补起课来,做笔记时几乎把一整本书都抄录了下来……很快补上了作为我辈知青——其实是「无知青年」的简称或代名词——观察思考周遭世界最稀缺的逻辑思维能力短板!”

“哦,原来如此。”老鬼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道,“真可谓「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向红李」啊,我也得「奋起直追」赶快补课才是,否则迟早会被你嫌弃抛弃的!”

向红也不理睬老鬼的戏虐调侃,继续自顾自地解释说:

“因为第一接触到有关概念及其内涵外延云云等说法,也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说马克思两种生产理论、与物质生产相提并论还有个人口生产或人类自身生产等等以前闻所未闻的说辞,自然感到新鲜而好奇,感到自己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不懂基本的形式逻辑,甚至连一个概念的内涵外延究竟是什么到底怎么去界定都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空虚无知的可怕存在状态啊!此外,还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要重新认识马克思、再认识马主义,并从马主义经济学思维模式走出、向人本主义经济学新思维方向迁移进军的冲动。”

“我的天哪!这还是我那个生涩得像个青苹果的黄毛丫头吗?!……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的向红同学,刚别没几日简直就要飞上天了,须仰视才见,不,简直就是飘在云端的女仙,看着「神马都是浮云」,根本看不到仙女人在哪端!”老鬼惊叹道。

向红听老鬼嘴里“女仙”、“仙女”什么的,立刻就想到他那位念念不忘的梦中情人“女神”付红梅,觉得心里如打翻了醋瓶似的,莫名闻到一股酸溜溜的气息;但受到老鬼表扬,也没太往心里去,故意大大咧咧,于不经意间,又无可名状,表现得还真像下凡女仙大神一样飘飘欲仙,深度陶醉,小脑袋一歪,软绵绵的身子就倒在了老鬼怀里,整个灵魂都沐浴在金色深秋皇家园林暖洋洋的暧昧风光里了……


第九十六章 科学沫若春来到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草木发芽开花,禽兽发情生机,这是一年四季中最令人向往、最充满希望的季节。

是故,“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不仅是“祖国花朵”小朋友们咿呀学语的心声,也是李向红与老鬼这样的“知青大学生”们充满激情的呼唤,更是知识分子、文人骚客或才子佳人们,尤其是从“牛棚”里刚刚放出来的“臭老九”们,如陈景润这样住在中关村深巷人未知的“著名科学家”们,以及根本听不懂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是啥玩意但不耽搁以他的英雄模范事迹为主题写报告文学的作协成员徐迟们,也包括一直在台上如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管控着这群知识精英的“诗人科学院长”沫若大咖们,拿腔拿调借题发挥、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吟咏歌唱发文素材。

别的不说,《春天来了》的同名歌曲就不计其数,其中一首很有代表性,歌中这样唱道:

盼望着 盼望着 春天来了
冬虫等待风吹晓 展开翅膀去远方
小草等来水温岸 染上绿装舞徜徉
盼望着 盼望着 春天来了
久封冬雪身未死 重拾行装去远方
长寂人间心未泯 融化凌霜愿万千
冬眠到春雷敲响 梦醒在晴朗
青山暖来花开放 染红群峦笑
天近华物云朦去 新颜吐久藏
秀色无掩见四方 尘寰现春光
……

新华二十九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春光华年”。对于经历太久“严寒酷暑”并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得死去活来的人们来说,这一年从头到尾都一直是“春天”,至始至终都将自己如醉如痴沐浴在温暖惬意、心旷神怡的“春光”里。

在老鬼眼里,李向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突如其来变化,与其说是“柳巷财经学院”这个没有大学样子的小环境之熏陶结果,倒不如说是因为这年“祖国的春天”大环境大气候决定性的影响熏染所致。

这年岁初,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学》第01期突一发表,立马被各大媒体纷纷转载,把全国亿万人民群众尤其是千百万如李向红老鬼这样的热血文艺青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青天炸春雷”般咋咋呼呼给炮轰得晕头转向的,一下子就把她们和他们别有用心引导进云山雾罩的“科学园地”,在不明就里间共同沐浴在“科学的春天”无限风光里,让其感到“神马都是浮云”、“一切皆有可能”,发自内心深处相信,即便是一根鸡毛,如果足够努力,最终也能晃晃悠悠飞上天。

这种神奇效果,只要看一眼徐迟这篇报告文学的开头,你就知道有多“厉害”了——

命Px(1,2)为适合下列条件的素数p的个数:
x-p=p1或x-p=p2p3
其中p1,p2,p3都是素数。
命C=[这是不好懂的;读不懂时可以跳过这几行。]
用X表一充分大的偶数。
p≤x,p+h=p1或h+p=p2p3
对于任意给定的偶数h及充分大的X,用Xh(1,2)表示满足下面条件的素数p的个数:
其中p1,p2,p3都是素数。
本文的目的在于证明并改进作者在文献[10] 内所提及的全部结果,现在详述如下。
以上引自一篇解析数论的论文。这一段引自它的“(一)引言”,提出了这道题。它后面是“(二)几个引理”,充满了各种公式和计算。最后是“(三)结果”,证明了一条定理。这篇论文,极不好懂。即使是著名数学家,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一个数学的分枝的,也不一定能读懂。但是这篇论文已经得到了国际数学界的公认,誉满天下。它所证明的那条定理,现在世界各国一致地把它命名为“陈氏定理”,因为它的作者姓陈,名景润。他现在是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员。
……………

紧接着,在阳春三月、桃花四月的最美好季节,已经八十六岁高龄、曾出版诗集《女神》、写过新剧《屈原》和传记《武则天》、尤其是在新华二十七年不到半年时间先后写过两个腔调反差巨大《水调歌头》的那位著名“浪漫诗人科学院长”,在临终前坐着轮椅于“全国科学大会”上发表了那篇著名演讲——《科学的春天》,后经由著名播音员虹云朗读传颂推波助澜成为“中国科学发展史上的经典力作”,一下子就将“祖国的春天”以巧夺天工的人为神力推到最高潮。其中一些精彩片段,一时间成为中小学生作文引用最多最频繁的词句——

我们民族历史上最灿烂的科学的春天到来了。我是上一个世纪出生的人,能参加这样的盛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蚍蜉撼树谈何易”……,一举扫除了这伙祸国殃民的害人虫,使我们得到了第二次解放。现在,我们可以扬眉吐气地说,反动派摧残科学事业的那种情景,确实是一去不复返了!科学的春天到来了!从我一生的经历,我悟出了一条千真万确的真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解放科学,也只有在科学的基础上才能建设社会主义。科学需要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更需要科学。看到今天这种喜人的情景,真是无比感慨和兴奋。“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敬爱的叶副主席的光辉诗篇,完全表达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情。
我们中华民族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曾经有过杰出的贡献……恩格斯在谈到十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曾经说过,那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今天,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革命和建设,更加需要大批社会主义时代的巨人。我们不仅要有政治上、文化上的巨人,我们同样需要有自然科学和其他方面的巨人。我们相信一定会涌现出大批这样的巨人。
科学是讲求实际的。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需要付出艰巨的劳动。同时,科学也需要创造,需要幻想,有幻想才能打破传统的束缚,才能发展科学。科学工作者同志们,请你们不要把幻想让诗人独占了。嫦娥奔月,龙宫探宝,《封神演义》上的许多幻想,通过科学,今天大都变成了现实。伟大的天文学家哥白尼说:人的天职在勇于探索真理。我国人民历来是勇于探索,勇于创造,勇于革命的。我们一定要打破陈规,披荆斩棘,开拓我国科学发展的道路。既异想天开,又实事求是,这是科学工作者特有的风格,让我们在无穷的宇宙长河中去探索无穷的真理吧!
我祝愿我们老一代的科学工作者老当益壮,跟随……进行新的长征,为我国科学事业建立新功,为造就新的科学人才做出贡献。
我祝愿中年一代的科学工作者奋发图强,革命加拼命,勇攀世界科学高峰。你们是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中坚,任重而道远。古人尚能“头悬梁,锥刺股”,孜孜不倦地学习,你们为了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一定会更加专心致志,废寝忘食,刻苦攻关。赶超,关键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速度,时间就是力量。趁你们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人民做出更多的贡献吧!
我祝愿全国的青少年从小立志献身于雄伟的共产主义事业,努力培育革命理想,切实学好现代科学技术,以勤奋学习为光荣,以不求上进为可耻。你们是初升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革命加科学将使你们如虎添翼,把老一代革命家和科学家点燃的火炬接下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的这个发言,与其说是一个老科学工作者的心声,无宁说是对一部巨著的期望。这部伟大的历史巨著,正待我们全体科学工作者和全国各族人民来共同努力,继续创造。它不是写在有限的纸上,而是写在无限的宇宙之间。
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每每读到这样具有诗情画意煽情效果的词句,李向红就激动不已,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撸起袖子加油干,好好把自己“锻炼成长”、“百炼成钢”,最好最经济最快捷地经过最短时间的“人工锻造”,瞬间变成一名基于社会经济统计数据进行国民经济计划管理决策的“经济科学家”或“管理科学家”……这种富有蒙太奇艺术镜像的“科学幻想”状态,连以汉语言文学为科班专业背景的老鬼看了,都自叹弗如、赞不绝口。

这年五月份,权威D刊《理论动态》第60期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紧接着《光明日报》以特约评论员署名文章转发,提出“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从而否定了“两个凡是”的观点。很快此经典大文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引发了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于是乎,诸如“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同实践相结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等一系列新口号新标语新教条,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和肯定并达成共识。

以这场“大讨论”为思想基础和理论准备,年终岁末召开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那个史诗级“全会”,明确指出“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一场广泛、深刻的革命,要采取一系列新的重大的经济措施,对经济管理体制和经营管理方法进行认真改革,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积极发展同世界各国平等互利的经济合作。”并正式决定停止使用“以XXXX为纲”的口号,“将全党的工作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由此正式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标志着一个“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全新时代的意外来临。

对此,一直处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状态、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并“放眼世界、展望未来”的李向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此她比老鬼这些专门搞“文学艺术”的同辈同学,还具有以草绿色为背景的粉红浪漫情调,更能从转变过来的这个“经济建设中心”向外看问题、看现实、看未来,能够更敏锐地看到所谓“改革开放”其实确切的含义就是“改革开了放”——一个“放”字了得!

李向红早早就看明白了,多年来主要针对广大回城知青待业问题实行的所谓“三结合”就业方针——“在国家统筹规范和指导下,实行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结合”,其实说穿了就是在政府统一“包办”不了的情况下,万不得已“放”亿万待业青年们一马,让他们自谋出路去吧……

同样,所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作为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主题或重头戏,说穿了就是在公社生产队集体经济几乎全面崩溃的情况下,上面明智地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万不得已才“放”了亿万农民群众一马,顺应民心民意——“管”不了你还“放”不了你吗?!……而并不傻的农民群众,则利用“允许、允许、还允许,可以、可以、再可以”的宽松政策空间缝隙,干脆直接包产到户“单干”了起来,结果不小心就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改革奇迹”——同样的地、同样的人,原来打不出粮食大家饿肚子,现在一“放”开单干,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丰收”了,“有吃有喝”了,于是一不小心就“改革成功”了……

至于自己所从事的“国民经济计划与管理”专业学习和学术研究,李向红更有深刻的“心得体会”及“学术建树”。她通过认真学习、反复思索和深入研究发现,原来“国民经济计划与管理”专业及学术思路,从核心理念及逻辑预设上就错得离谱,这就是“不相信群众、不依靠群众,不走群众路线”而“只相信专家、只依靠指令,只走精英路线”,其核心内容就是由所谓"计划专家”基于往往注水虚假不可靠的统计数据拍脑袋订指标一一确定钢铁生产多少、粮食生产多少,然后把供给量与需求量拉扯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进行所谓“综合平衡”,最后确定“计划指标”后下达,让国企厂长、集体民众按计划执行——结果在理论上据说可以做到“有计划按比例协调发展”的国民经济,由于缺乏均衡真实的市场价格信号引导及群众民意基础支撑,在实际上却变成了连正常周期波动生机都没有而大起大落毫无规律的“强波经济”。

因此,李向红认为,“改革开放”的实质就是否定、扬弃基于“精英路线”的“计划经济”,建立走“群众路线”的“市场经济”,由此未雨绸缪乃至“高瞻远瞩”前瞻性地预期到,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自己这个“国民经济计划与管理”专业终将会“失宠”、“失色”而被人“抛弃”或“唾弃”,因此自己绝不能在一棵枯树上吊死,要早早拓展学习视野、学术视域,重新确立并锚定“人本发展与管理”这个基本方向,去完成自己的学业并以此确定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发展路径,进而在此基础上坚定不移地确立自己终生为之奋斗的“伟大新事业”。

这样的思想和认知转变,也给日后她与老鬼且行且珍惜最后走向不归路,在不知不觉中埋下了伏笔。


第九十七章 美妞学堂戏丑娃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所谓“新三届”的“初级首届”,在实际时间上与“次级二届”满打满算就差半年。因此,提前半年入校的“初级首届”同学,与滞后半年入校的“次级二届”同学,大多数课程都是混合在一起上的。

话说,在合班上课时,一个来自豫西塬上的农村土娃娃,引起了李向红的特别注意。

这小子生得有些畸形,有三角肌的肩膀上放着一个和尚式光溜溜的大脑袋,但下肢却如螳螂腿般畸形地细小瘦长,加上个头不高,一张锅盖大脸摇晃在眼前,看上去如浮萍般头重脚轻、晃晃荡荡的。平时除了瞪着铜铃似的牛蛙眼,几乎不开口,更显得呆头呆脑的。

在校园里,如果有同学在路上遇到他,向他点头示意或打招呼说“你好”,他从不予理睬,显得特没有礼貌,还表现出一种十分厌恶的情态,好像发自内心深处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虚情假意”,厌恶至极处更是流露出“爱憎分明”、“横眉冷对”的表情;对于女同学,他能够做到目不斜视,即便是“班花”、“校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从面前飘然而过,他也当她不存在,或闭着牛眼,或仰面朝天,从不看她们一眼。如此怪异举动,让不少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有病,或精神有问题,或因身体发育不健全,还没有进入青春期吧。

一次合班上完「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同学们逃也似地跑出教室,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坐在空落落的教室一角,好像是在那里苦思冥想“研究”着什么世界级、宇宙间的大问题。李向红见状,特意走上前去,与他搭讪:“哎,小同学,在那里想什么呢?……怎么称呼你?”

听到喊声,他抬头向四周看看,然后回收视线,见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姐款款向他座位走来,像触电了一样,不由激灵颤抖了一下,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用听不太懂的豫西方言,磕磕绊绊问:“你,你~你是问额~问我吗?”

“这教室里没有别人,你说我问谁?不会是问墙头的吧?!”李向红心说,这是不是个傻子啊?他怎么考上大学的?!……就嬉笑着呛了他一句。他听后呲牙咧嘴,很费劲地用刚刚学来的蹩脚普通话,一本正经地答话:

“鄙人免贵姓李,名宝红,李宝红是也。”

“看把你拽的!我问你‘贵姓’了嘛?!自作多情,还‘免贵’姓李?摆什么谱啊!嘿嘿……哈哈……“李向红毫不留情地取笑他,看他有些不高兴,扭头不再理睬自己了,又赶快好话抚慰,讨好似地说,“好巧不巧,原来我们还是一家子呐,我也姓李,我叫李向红,你叫李宝红,原来我们是亲姐弟啊!”

一听这话,他脸色活泛多了,憨憨地咧嘴傻笑了一下,喃喃地说:“额高~攀了,你故意逗我穷开心,我不相信你这只白天鹅与我这个癞蛤蟆会是亲姐弟,打死额~我~都不信!”这会儿他说话倒利索了许多,不再结结巴巴了。

“我真的叫李向红,仅从名字看我们就是有缘分的,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李向红热情地与他套近乎。

“哦,如此说来,额~我这是牛郎遇到织女了……”他冷冷地调侃道。

“原来你不是木头人啊!还这么会调情说笑!看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向红唏嘘感叹道。

“这人,谁比谁傻多少?!”他不由套用书斋笑笑生家父老子名句说道。

“美人脑进水,丑人多作怪,此乃新旧常态!”向红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地附和道。

“人非圣贤,谁能没个七情六欲的,与漂亮小姐姐说几句话,哪个傻娃娃不梦寐以求啊!之所以眼看着天鹅肉在云端晃悠着癞蛤蟆不予理睬,显得目不斜视装作正人君子似的,都不过是无巧合机缘干捉急没有机会吧了……”刚才还结结巴巴的丑娃,这时候竟然侃侃而谈起来。

“原来我这是不小心遇上一个小小哲学家了,我估计你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很感兴趣吧?”

“是,额很感兴趣。上了这课后,额~我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世界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物质’为什么不是相反,‘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二者到底哪跟哪有什么区别,以及‘对立统一矛盾律’、‘一分为二辩证法’、‘从量变到质变永恒变化自然法则’等等这些命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丑娃自言自语,口若悬河,说起这些哲学术语来,一串串的。

“我也是。我经常照镜子,琢磨这‘物质与意识’的关系。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世界的本源,连意识也是大脑这种物质的一种机能,是对物质的一种反映。比如这镜子,就好比大脑,是物质,而我也是物质,照在镜子里的影子,难道仅仅是我的一个反映嘛?它是不存在的吗?明明有个我的样子存在镜子里呀,怎么能说这影子是不存在的呢?!……“向红也陷入到深深的思考之中,不知不觉二人都如着了魔似地浸入到一种“太虚幻境”之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言来语去谈得十分投机。兴致一旦来临,话就停不下来,向红继续说道:

“我还对「政治经济学」课程也特别感兴趣,在研读《资本论》时,对马克思那「从抽象到具体、从具体再回复到抽象」的层层剥茧式逻辑推理方法,以及「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走,只有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畏艰险的人,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这样铿锵有力激扬文字的磅礴气势,臣服震撼得要死……”

“额~我也是,这两门课是我的最爱,投入的时间精力最多!”宝红瞪着牛眼,高兴得咧嘴大叫。

“看来我们是「高山流水」不小心遇到「知音」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今后要多多交流、好好沟通啊!”向红兴高采烈,就差拍手叫好了。

“是,是啊,人生难得一知己,心有灵犀不点就通……”宝红激动得面红耳赤,随声附和道。

于是乎,这冒冒昧昧、试试探探的第一次搭讪聊天,虽然由于一方蹩脚的普通话让另一方听得别别扭扭的,但彼此的心是相通的,而且是一种不点就破的“灵犀之通”,因此一下子就把她与他之间的心理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这一美一丑两同学攀谈得十分融洽,彼此间在精神沟通层面没有一点违和感。

以后接触多了,向红了解到:原来宝红小她两岁,作为“贫下中农推荐高中毕业生”、“新三届次级高考幸运儿”,纯属偶然、实属意外,几乎是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才得以紧跟“首届初级”向红步伐,来到柳财与她跨级合班上课,由此机缘巧合,竟然在偶然中必然相遇了。

他身体畸形是因为从小在豫西地坑院“穷窝”里摸爬滚打,在初中学校搞“往北都天门象征性赛跑”时把腿跑残,急性突发风湿病留下长期慢性后遗症,至今每天都疼痛难忍,但他痛得都已经麻木了,一直坚定地在咬牙坚持,课余时间每天在学校后面的防疫站进行中医针灸理疗,病情动不动就发作不能行走耽搁上课,他只好在医院病床或宿舍床上躺卧着自学,拿着同学的随堂笔记自己给自己补课,现在都大二了也从没有因病拉下一门功课……了解到这个丑八怪农村娃土生土长的坎坷经历后,李向红的“同情心”更加泛滥成灾,都快变异成老鬼对付红梅那样的“柏拉图式爱情”了。

如此这般,向红与宝红你来我往,越说越近乎很快就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越走越近当然还没有到“零距离亲密接触”的程度,不过这小姐姐与小弟弟在生活上相互帮助,隔三岔五一有机会,就凑在一起就各种形而上学术问题及形而下热点话题,进行深度交流深入探讨,常常废寝忘食,往往依依不舍。

俗话说,“男追女,隔条河;女戏男,如纸破。”这美妞戏丑娃,更是不在话下。


第九十八章 牛虻人生大讨论


新华三十一年,在“新青年思想解放”意义上,又是一个不平凡、很嗨皮、值得大书特书的年度。

这年夏天,刚复刊不久的《中国青年》杂志第五期刊登了一封署名“潘晓”《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读者来信,如“晴天炸雷”,一下子把全国亿万青年从魔幻困惑乃至噩梦连连的睡梦中炸醒;于是,在前年关于“真理标准”问题全民大讨论的基础上,再次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关于“人生意义”大讨论新浪潮。

一位化名为“潘晓”的读者在来信中,真诚坦率地把自己的彷徨、苦闷和思考和盘托出,历数了自己受到的教育与现实相差太远所带来的困惑,以及理想从建立到幻灭的过程,在工作中因正直遇到的阻碍,寻求友谊和爱情时遭到的背叛,在寻找人生意义时感到的茫然……一开篇就紧紧地抓住了几乎所有读者都能够感同身受的心,她写道:

「我今年23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回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一段思想长河起于无私的源头,而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

一天晚上,向红与宝红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一起捧着这本封面图画为蓝天下白玉兰盎然绽放、花瓣上飞舞着一只可爱小蜜蜂的独家权威杂志,读着这真是暖烘烘热到心窝里了的滚烫文字,激动得泪流满面:

「过去,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小学的时候,我就听人讲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但英雄的事迹也激动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我还曾把保尔关于人生意义的那段著名的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后来我偶然看到一本过去出的小册子《为谁活着,怎样做人》。我看了又看,完全被迷住了。我开始形成了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对人生的看法: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人活着,就应该有一个崇高的信念,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我陶醉在一种献身的激情之中,在日记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光芒四射的语言,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着英雄的样子。
可是,我也常隐隐感到一种痛苦,这就是,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实,总是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我有些迷茫,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
我问自己,是相信书本还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师长还是相信自己呢?我很矛盾。
但当时我还小,我还不能对这些社会现象进行分析。况且过去的教育赋予了我一种奇怪的能力,这就是学会把眼睛闭上,学会说服自己,学会牢记语录,躲进自己高尚的心灵世界里。可是,后来就不行了,生活的打击向我扑来。
我相信组织,可……;我求助友谊,可是……;我寻找爱情,可……我躺倒了,两天两夜不吃不睡。我愤怒,我烦躁,我心里堵塞得像要爆炸一样。人生呵,你真正露出了丑恶、狰狞的面目,你向我展示的奥秘难道就是这样!?
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观察着人们,我请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初出茅庐的青年,兢兢业业的师傅,起早摸黑的社员……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

这都不是向红、老鬼及宝红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所有青年的共同经历和精神困惑嘛?!

这场如火如荼的“思想解放”运动新高潮,在一定意义上是由特别策划的“读书热”直接驱动的——在各大出版社连年来陆续再版重印了大批中外名著禁书的开放背景下,广大青年从长达十年极端虚无的“读书无用论”白脑状态,纷纷转变到如饥似渴的“读书反思人生”之换脑频道。正如“潘晓”在来信所说,为了搞清楚“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元问题,她“求助人类智慧的宝库——拼命看书,希望从那里得到安慰和解答”,“读了黑格尔、达尔文、欧文的有关社会科学方面的著述;读了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鲁迅、曹禺、巴金等人的作品。”

书中暗表:当时,除了文艺旗手鲁迅先生的系列名篇名作,以及杨沫的《青春之歌》、茅盾的《子夜》、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等当代本土文学名著而外,广大青年最喜爱、最热捧也最具轰动效应的三大外国经典文学名著,就是爱尔兰女作家艾捷尔·伏尼契的《牛虻》、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长篇小说《简·爱》和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等三部长篇小说,当然远不止这些。

「可是,看书并没有使我从苦恼中得到解脱。大师们像刀子一样犀利的笔把人的本性一层层地揭开,让我更深刻地洞见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我惊叹现实中的人与事竟和大师们所写的如此相像,不管我沉陷在书本里还是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的都是一个个葛郎台、涅赫留道夫式的人物。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呀,使劲地想,苦苦地想。慢慢地,我平静了,冷漠了。」

“非常惭愧,外国文学名著我就看过意大利小说《牛虻》和法国小说《红与黑》,好像还津津有味地看到过大仲马或是小仲马什么的《基督山伯爵》,后来竟吃惊地发现这部小说居然是著名经济学家蒋学模翻译的。”看到这里,宝红对向红说,“当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翻看过,但由于俄国人名字啰里啰嗦一长串,尤其是后者人物关系众多而复杂,根本搞不清楚谁是谁、哪跟哪,读得云山雾罩的,读不懂,就放弃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如茅盾的《子夜》,由于缺乏基本的金融知识,什么买空卖空……云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会儿事……这类名著太难读了!”

“《牛虻》不是意大利小说,是描写意大利革命的小说,它的作者是爱尔兰女作家艾捷尔·伏尼契。”向红纠正说。

“哦,我给弄混了。反正我后来的心境,就如同少年亚瑟那样,原初本来是很傻很天真的,结果被私生自己的、一直视作上帝代言人的‘红衣主教’蒙太尼里神父蒙在鼓里,长期在精神上被蒙骗、甚至肉体上都被出卖了,等得知真相后无比愤怒,这种愤怒是无法克制的,如火山爆发要喷涌而出的……找不到发泄口,慢慢地就变得异常愤世嫉俗,除了尚没有像亚瑟那样愤而走上革命道路而外,其情形其心境原原本本与小说主人公全都是一样样的!”

“对此我也深有同感。”向红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对牛虻的初恋女友和唯一爱人琼玛,以及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关系,特别关注,很能共情,每每回忆其从那记因误会他是叛徒而毫不留情地扇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到后来琼玛看到他临终告别信得知其真实身份时那种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情愫,都会唏嘘不已、潸然泪下。”

“我倒没有太在意这个情节。”宝红喃喃地说,“我对书中充满的‘革命激情’,感性上能与这般‘激情’似有共鸣,但理性上对‘革命’则有所保留——哪怕是以‘民族解放事业’的名义,我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甚或酷似‘恶魔’,应该慢慢告别它,如果不是赶快彻底否定它的话。“

“哎,宝红,你注意到作者为什么使用‘牛虻’这个词来表达小说核心意象和文学原型,其用意何在了吗?“

“‘牛虻’,用我们豫西的土话说,就是‘牛猛钻’,夏天经常在牛身上见到,它不是一般嗡嗡叫的蝇虫,而是一种会吸血的凶猛蚊虫,蓝色的,个头很大,比一般绿头苍蝇大好多,对它来说再厚的牛皮都不在话下,坚硬锋利的刺一戳就破,一嘴下去,一泡黑红的牛血就冒出来,血淋淋的,惨不忍睹……”宝红解释说,“我朦胧感觉到她有某种特殊用意,但具体什么个意思真说不好。”

“据考,这具体说法有二:一是神话寓意——在希腊神话中,万神之王宙斯爱上河神之女伊娥,由于惧怕天后赫拉的报复,便将美女伊娥化身为一只白牛放逐于天河之滨,而嫉妒成性的天后派出一只牛虻去攻击牛犊,使她颠沛流离奔跑过大半个世界,最后受尽磨难的伊娥来到非洲埃及才回复了人形——天后指派的牛虻无疑充满着‘嫉妒与复仇’的意味,这在牛虻被处决时留给女友琼玛的小诗可以看出来,也暗合了小说主题主旨并贯穿了整个故事发展全过程;二是哲学寓意——西方哲学之父苏格拉底作为街头演说家,最擅长激发出人们自身所蕴含的知错和纠错能力,即所谓‘理性’,而这恰是雅典统治者当局所惧怕的,故以‘亵渎神和毒害青年’罪名将这位七十岁高龄的麻烦制造者送上法庭,苏格拉底在最后申辩时说道,‘如今,雅典如昏睡中的猛牛,我就是一只不断叮咬它、使它警醒的牛虻!’当然,雅典这匹‘昏睡中的猛牛’既不能理解、也不肯原谅苏格拉底这只奋不顾身、充满智慧的‘牛虻’,最终还是判处他死刑。这也隐喻着主人公的悲剧,故名‘牛虻’。”

“哦,受教了受教了,原来如此。”宝红伸出大拇指,对向红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又邹着眉头有所疑问,“现如今我们的社会机体不是一头猛牛,而是一头东倒西歪、瘦骨嶙峋、任劳任怨、苟且偷生的老牛,如果我们都做一只只不断叮咬它、使它警醒的牛虻,会不会把它给很快叮咬得死翘翘了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牛虻’及其叮咬举动,或许真不是一个适合我们本土牛情的术语和办法……”向红说,“权且把《牛虻》先放到一边,让我们先来看看‘潘晓’这封信的核心思想和主要观点吧!……我觉得她的意思或许就是下面这段吧。”向红用手指着文章倒数第四段文字,只见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了。这大概是人的规律,也是生物进化的某种规律———是任何专横的说教都不能淹没、不能哄骗的规律!」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这也是我长期心里在想但嘴上不敢说也说不出来的话。”宝红若有所思地说,“但我又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很透,整个叙述感性的成分多、理性的成分少,相关论述缺乏马克思所示的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回复到具体的「抽象法」逻辑思维……不过,这个我也还没有想得很明白,对此得花时间和精力好好研读研读、揣摩揣摩才成。”

“这确是个很大、很敏感的话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说清楚的。”向红也附和着说,“看这封读者来信前加了这么长的「编者的话」,应该不会出一期就此打住的,意思好像是要分期辟专栏继续讨论下去的,看看接下来几期还会有什么样的高谈阔论,我们随时跟踪学习学习再说。”

“好吧,我们各自学习思考,随后找时间再专门谈论。”

宝红话音刚落,闭馆铃声响起,便与向红一起,匆匆收起杂志,背着书包走出阅览室。外面的夜色很美,深蓝色天空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好像在与她和他挤眉弄眼似的,其情景明媚而又暧昧。


第九十九章 潘晓之谜困扰人


关于这场有关“潘晓困惑”的新青年人生大讨论动态走势,书中暗表:「从第5期到第12期,《中国青年》杂志围绕“潘晓困惑”关于“人生意义”的大讨论,前前后后一共编发了110多位读者的110多篇稿件,有十七八万字;在讨论开展的七个月时间里,编辑部共收到来信来稿六万多件,其中不少信稿是几十、上百青年联名写的;讨论期间,杂志发行量由325万上涨到397万,关注和参与这场讨论的青年以千万数亿计……又半年之后,姗姗来迟发表了编辑部的总结文章《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至此,这场搅动得全国青年心潮澎湃的“潘晓困惑”之人生意义大讨论以权威否定的钦定宣告结束。」

这期间,在向红积极撺掇召集下,包括宝红及老鬼在内的柳财与晋大数名感兴趣跨级同学,一起自发组成“潘晓之谜”研讨小组,每个周日在晋祠景区胜地召开“自由卧谈会”,紧跟追踪每期《中国青年》杂志专栏文章的相关信息传播节奏,定期进行“头脑风暴”式互动激发研讨活动,一直持续了大二到大三近一个学年时间。

在这样的自发学习活动中,平时沉默寡言、行为怪诞的李宝红,倒成了最活跃的一分子,他没有一次不参加,每次讨论也都是发言最多、最积极且最犀利的那一位。这期间,李向红作为“主持人”的不二人选,负责联系确定每次“卧谈会”的具体时间地点、场地环境布置、聚焦讨论主题及相关材料搜集整理工作;对此有关“人生意义”的大讨论,曾做过“现反分子”、有坎坷人生经历的老鬼虽然也很感兴趣,但总的来说他认为,这帮小青年夸夸其谈的说辞,显得有些“做作矫情”,流于“浅薄幼稚”,因此不热不冷间或参加过几次,发言也不多,没有像在呼伦贝尔草原“鬼屋”里对待李向红那样“敞开心扉”,大多数时候处于一种“冷眼旁观”状态。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本青年独家权威杂志在第5期以“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高调开辟专栏之后,紧接着第6期就明显低调“保守”了起来,所发表的几篇讨论文章四平八稳地照顾到各方面的观点,特别是有一篇《“为自我”又岂能“为别人”》的文章,说教味道很浓,认为“潘晓”公开主张“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观点「是由一个阶级的人生观跳到另一个阶级的人生观,……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曾见过“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先进典型,其原因就在于“为自我”与“为别人”是互相矛盾的,二者不可得兼。所谓“客观为别人”只不过是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遮羞。」

对此说教,李宝红很不以为然,认为这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到处看到的都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行为,例如菜市场买卖双方在做交易时的“讨价还价”、青年恋人在谈婚论嫁中有关“门当户对”的“斤斤计较”等等,当事人没有一个不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而且,这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般日常行为”,根本谈不上什么“先进典型事迹”。因此他认为,情形恰恰相反,“为自我”与“为别人”不仅不是互相矛盾的,而且二者完全是可以兼得的。至于说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红灯记》中反派人物鸠山嘴里的台词,其实是特殊场景里编剧者的一种“别有用心”预设及误导;如果在抽象普适性“人性”意义上去理解,这是天经地义、无须论证的事实陈述,也是我们认识和讨论人际关系问题应有的逻辑前提或推理预设,即便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利他行为,也是完全可以由此出发逻辑自洽地推演出来的。

向红对于宝红的如此解释,举双手完全赞同,并表示:这篇大文作者,之所以认为“为自我”与“为别人”是互相矛盾的、二者不可得兼,是被长期洗脑误导而形成的“花岗岩脑袋”给“一根筋”背住了。对宝红向红此看法,老鬼也无异议,其他同学也都觉得没有问题,无论现实所见还是理论推演,都是这么个理儿。

从第7期开始,该专栏刊发讨论文章总篇幅,从原来每期8页的版面扩大到20页,且发表了许多讲述自己与“潘晓”有类似或更悲惨经历的来稿;第8期主角“潘晓”再次出场,刊登了一封对讨论表示感动和感谢的《潘晓同志来信》,同时发表了武大历史系三年级学生赵林的大文《只有自我才是绝对的》,由此将这场“人生意义”讨论一下子推向了最高潮;从第9期开始,赵林这篇文章成为继“潘晓同志来信”后众多来信谈论的主题。

赵林同学发表的高论是:「自私首先是一种自我发现:个人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意识到“我”的重要意义。……历史是由人的活动组成的,而人首先是个人,所以每个自觉到自我价值的人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就是历史”。」第10期上,一位署名桂钢的读者来信,也非常肯定和称赞赵文观点:「以往我所接受的现成的演绎法所解不开的生活之谜,现在用你替我寻来的这把钥匙,竟是一捅便捅开了郁结于心的种种疑惑和迷惘……自我只是为了生存得更有价值,自我乃是推动社会政治的能源。」

毫无疑问,赵同学这篇大文《只有自我才是绝对的》,也把“晋柳同学「人生意义」周日自由卧谈会”推向了高潮。这几期卧谈会,在时间节点上,又恰在“秋高气爽、景色宜人”的大好季节,同学们在晋祠温泉舒舒服服泡完澡,趁着自然升腾的“热气腾腾”氛围,把这几场“卧谈会”开得更加“热热闹闹”,从身体“放松开怀”到精神“淋漓尽致”,使得这群新青年们,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感到一种“自由自在”的爽快。

尤其对向红与宝红等几位柳巷财经学院的同学来说,由于他们学校没有公共澡堂设施,平时同学们要洗澡,必须在周日跑到数里之外的郊区,到8341军营去“蹭澡”;而几周“卧谈会”能在晋祠温泉举行,也真难为向红这举世无双的组织运作能力了,这对几位柳财同学特别是宝红这样不习惯洗澡的农村娃来说,简直就是“奢侈堕落”至极,多多少少感到,太有那么些个“小资产阶级奢华情调”而丢失了“贫下中农朴素本色”的意思。

不过,这“奢华情调”与“朴素本色”之相激相荡,真还有利于在头脑中碰撞出有关人性本质及人生意义的“火花”来,尤其对于宝红与向红们关于“潘晓之谜”之赤裸裸揭示、直截了当揭开,以及“人性本质”及“人生意义”的全面系统理解、绝世通透解析,是“千载难逢”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

欲知宝红向红们怎么全面揭开“潘晓之谜”,窃听下书详细分解。


第一百章 命运方程得通解


在这年十月末举行的一次周日卧谈会上,由向红特意安排,让宝红做了一篇题为《求解命运的方程: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并经济地管理好自己的人生?》书面主题发言。

在这篇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书面发言中,李宝红将他长期以来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关于“潘晓困惑”及“人生意义”的深入思考和探索,做了一个系统全面的总结,并从经济学理论视角及经济管理实践层面,给出了一个自以为逻辑自洽的“通解式”直观简化解析模型。为此,他还精心绘制了一张“人际关系通解图”,一开始就用图钉贴在支架板上,展示给大家看。

在小黑板上,李宝红边用粉笔写画着,边照看着他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着,但并不显得机械死板,也不像某些领导人那样只会照本宣科念稿子,只听他侃侃而谈讲解说——

所谓“人际关系”实质上是人们在交往过程中形成的心理反映机制和情感体验模式。人际关系的不和谐,原因非常复杂。从个体层面来看,无外乎利益冲突、信息不对称和心理情感矛盾等三个方面,这里我们主要聚焦讨论一下关于“利益冲突”的问题。为此,就需要从经济学角度基于“理性人”假设——即每个人都是在既定环境约束下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或曰“经济人”——去解析。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人际关系”,其实就是“理性人”或曰“经济人”之间彼此彼此的“礼尚往来”关系。由此(大家看这张“人际关系通解图”),人间所有关系,包括“潘晓”所说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以及雷锋式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行为等,都内生于其中了;基于此“通解图”,我们就可以对所有人际关系看得全面、系统、深刻而达观了。

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利他行为都是一种“有条件的利他主义行为”,即特定条件约束下为实现“自利”目标的某种利他行为,例如,面对危险或灾难等特殊变故的“同舟共济”合作行为,遗产税、个人累进所得税等再分配政策规制下的“慈善捐献”行为,父母为自己“防老”或享受“天伦之乐”而对子女的“无私养育”行为……诸如此类“投桃报李”或“助人为乐”的所有利他行为,其实都是“千真万确”的自利行为,都是一种出于“自利”动机为实现自身利益目标的“开明自利”(Enlightened Self-interest)行为。如果说这种行为是什么“利他主义”行为的话,那么人们在市场上的交易行为也都是“利他主义”的,经济学所专注研究的就正是这种行为。

为此,我们应该将“自利”动机或目标与实现这种目标的行为方式区分开来,在实际生活当中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自利目标会“理性”地选择自以为应该采取的各种具体实现途径和方式,或直接地“自私自利”、“损人利己”,更多的时候是“开明自利”或所谓“利他主义”。

即使表面上看来极端无条件的“极致利他主义”行为,归根结底也都是基于文化遗传基因的亲缘选择和协同进化性质,从利己动机到利他行为之间所不同的只是“迂回”程度有差异而已。所谓“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过是其自利目标与实现目标的手段或途径之间“迂回”度太低,太“直截了当”;而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大公无私”者,并不是说他真的没有自己的“自利”动机,而是因为他看待其“自利”目标时站的“境界”比较高,能够将自己的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做“战略性”的权衡,所以在实现自己的自利目标时能够选择较“迂回”的途径或方式,能够“放长线钓大鱼”,从而在“根本”上真正实现自己的“长远”自利目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公无私”者这种目的与手段的高度“迂回”性往往很具有“欺骗性”,不仅外人经常被蒙蔽,就是行为者本人,也在主观意识(潜意识或显意识)层面似乎也是“不知道”或“不刻意”的。

这就是说,在特定社会环境中,人们追求“自利”并非就只是“自私自利”,他人利益也可能进人其目标函数,经济人追求自身利益并不意味着就“不管别人死活”。“自利”(Self-interested)不应该与“自私”(Selfish)画等号,“自利”说的是基于人的理性,虽强调自己的利益,但却是从“理性”出发,遵循“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律,时刻准备为改善个人与他人的利益关系做某种妥协。

总之,现实中存在的“利他”行为不是没有“利己动机”,而恰恰是为实现“利己”目标的一种“恰当”的甚至是“高级”的行为方式;同样,利己与满足需要的层次是不相矛盾,为满足生存层面的物质需要是一种利己行为,同样,为满足更高层次的社会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也不能排除“利己”的经济学动机。

这个观点,如果用一本正经的数学公式去一般化、形式化地表达,或许更严谨、更科学、更合理、更好看一些。一般地说,社会中的每个成员,作为一个自利个体,其目标函数都会由三种类型的子目标变量组成:

(1)“独立自利变量”,这种变量的取值与其他人的利益没有关系(零相关),可用IX =(IX1,IX2,…,IXn)表示;

(2)“利他收益变量”,这种变量取值与他人利益正相关,可用HX =(HX1,HX2,…,HXn)表示;

(3)“损人利己变量”,这种变量的取值与他人利益负相关,可用DX =(DX1,DX2,…,DXn)表示。

基此,若用U表示个人总利益,那么其目标函数可表示为:

Max U=U(IX,HX,DX)

三种类型变量的具体取值大小,其在总目标函数中的权重如何,不同偏好结构的人或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空场合或环境约束中会很不相同。一个人在实际当中,是采取“自私自利”行为还是采取“冷漠置之”的态度,是“关心自己”还是“可怜别人”,是“损人利己”还是“损己利人”,等等,都不是有没有“自利”动机的问题,而是自利目标的具体实现策略和方式问题。

一个人在特定时点或场合可能会面临多种需要,现实中个人追求的利益目标并不是单一的,其自利目标变量可能具有多样性、多元性。这里需要特别注意和说明的是,在传统经济学理论体系中,之所以有诸如“利润最大化”等等的说法,主要是源于新古典经济学家试图通过数学形式来“精确”表达问题,结果使理论得以“抽象”、“简化”或“简便”的同时却将基于现实生活的古典经济学“思想精华”一起去掉,造成误导而引起大家“不明就里”的误会。这些多元的目标变量不仅包括物质享受、货币收入等物质性利益,而且包括社会地位、名誉、尊重等社会性利益,以及人生价值、成就感、幸福感等精神性利益。

用数学形式表达,设U为个人利益的目标函数,Z为实现自利目标的变量集合,假如分为三大类,即物质性变量(Zm),社会性变量(Zs)和精神性变量(Zp),它们又都是相应的物质资本要素(Xm)、社会资本要素(Xs)和精神资本要素(Xp)的函数,那么,个人的目标函数可以表示为:

U=U(Zm,Zs,Zp)

其中, Zi=Fi(Xmi,Xsi,Xpi),i=m,s,p

因为人们的偏好结构千差万别,这些目标变量具体组成的“函数关系式”也会各不相同,因而“人人都在最大化,并不意味着都在最大化同样的东西”,但就某一特定的个人来说,其目标函数的单一性和目标变量的多样性是内在统一的。

由此观点,在现实生活中一切人际关系,都可以看作是两个自利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无关系”,即“零相关”关系,即一个人的利益与另一个人的利益不相关,彼此没有如何关系,这种相互独立的关系对于社会秩序的维持一般说来不会存在什么问题;另一种是“有关系”,这种关系又有“正相关”与“负相关”两种情况。无论是“正相关”还是“负相关”的情况,再进一步考虑“主观动机”因素,所有的人际利益关系无外乎如下几种情形:

(1)“利己利人”行为,即潘晓所说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这也就是我们上面所说的“有条件的利他主义行为”,用经济学的专门术语来说就是“外部正效应”,市场、工作或生活中大量存在的“互惠互利”行为都是这种正相关关系;

(2)“利人利己”行为,即“主观为别人,客观为自己”,这就是日常人们多加颂扬的“利他主义行为”,其实这种行为之所以受到大家赞赏,主要是因为人们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主观为别人”,而没有放在“客观为自己”上,或者说行为人自己将“客观为自己”这个岔给“忘了”或无意识“蒙蔽”了,但之所以能够“淡忘”不是因为真的无自利在里面,而是因为“正相关”太强烈或太不成问题了,以致才可以达到“利他忘我”的程度。

(3)“损人利己”行为,大多数场合可能是一种“主观为自己,客观损别人”的情形,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所谓“外部负效应”,当然实际中也常有“损人(结果)不利己”或“宁可不利己也要损人”的行为发生(这种行为之所以发生可能是当事人出于如嫉妒等某种心理上的“收益”),这是平常人们最讨厌并在道德上大加谴责的一种行为;

(4)“损己利人”行为,这是通常人们大加赞赏的高尚行为,但是这种行为往往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多是权衡选择的妥协行为;还有一种可能情况是在利益负相关的情况下双方处于僵持状态,既可能因为都想“损己利人”而陷于“势均力敌”的僵局,也可能由于看到各自的艰难处境或主动达成互不干预的独立状态,结果或者两者谁也别想占利或者造成“两败俱伤”或“两利俱损”的结局。

这就是我基于“自利人性”的基本假设,自以为逻辑自洽地推演并直观地描绘出来的“人际关系通解图”,以及基于此通解图模型对“潘晓困惑”的理论解析,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李宝红主题发言完毕,大家热情鼓掌点赞,纷纷表示这解析太清晰了、太令人信服了,这个其貌不扬的丑娃简直“太厉害了”!在此激发下,大家伙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做补充发言——

“这么一解说,潘晓所谓‘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作为一个特例纳入到‘人际关系通解模型’之中,既避免了她从‘社会达尔文主义’角度断定‘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的偏激性,又有力地回应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传统说教的假大空虚伪性。”一同学说。

“潘晓在信中写道:过去,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现在想起来又是多么可笑!……但是如果基于李宝红这个‘人际关系通解图’去看,‘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有其‘理性基础’,并不显得多么可笑!”另一同学进一步接话道。

“潘晓引用黑格尔那句‘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我看到过有个材料说,存在翻译错误,其原意是说,‘凡是现实存在的都是有理性基础的,凡是有理性基础的都是现实存在的。’对黑格尔的这种误读,其实都是一些自以为‘看透’人性人生、具有双重人格的知识人或文化人,为自己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先入为主寻找的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借口罢了。”再有同学上升到黑氏哲学层面谈了她的理解。

“是的,我很认可潘晓这句话:我们不能因为社会上存在着垃圾就像苍蝇那样活着!”有同学附和强调说。

“我与潘晓一样,‘不甘心浑浑噩噩、吃喝玩乐了此一生。我有我的事业追求。我从小喜欢文学,尤其在历尽人生艰辛之后,我更想用文学的笔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可以说,我活着,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文学’,”老鬼忍不住也插话表示,“但不能不承认,与潘晓一样,‘我也是人,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就像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更与潘晓一样样,‘我也挣工资,我也计较奖金,我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说假话……做着这些时,我内心很痛苦,但一想起黑格尔的话,内心又平静了’……潘晓就是我,我就是潘晓。”

李向红接过话茬表示,她相信老鬼哥看到潘晓来信中的这段文字——「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肯定心中又升腾起那位“精神女神”,而且感动得哭过鼻子……看到老鬼点头称是,李向红又将头扭向李宝红,将这一大一小、一个城市大家出身而一个农村小户人家孩子、年龄相差十余岁的“同性别大学生”做了一番比较,对他们二人所面临的“境况”及其“心态”差异,做了这样描述:

“这种境况,虽然不至于每个人都有潘晓那种‘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的极端感觉,但是由于改革开放初期剧烈变动的社会环境强加给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内心深处的精神重压是相同的;尤其对于李宝红同学这样上大学后正处于‘农转非’人生转折点上的‘地狱中天选娇子’们来说,肯定有着我们城里孩子不可理喻的沉重、幽怨、郁闷、迷茫、焦虑和激愤,我揣摩这或许也是他为什么日常行为表现出那种‘牛虻’式叛逆、‘维特’式怪诞、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个性之特殊原因吧;不过,从时代特点和社会性质来看,李宝红土生土长在乡下人间地狱般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或‘牛虻式挣扎’,与老鬼哥们自小就处于京城优越生活环境而生发出来的‘潘晓困惑’,总的来说是别无二致、有灵犀之通的。”

“向红姐说得极是。”李宝红难得会心一笑,一时间来了兴致,便顺着她的话继续解释说,“就物质生活条件来说,在太原上大学,虽然是‘倒三七’粮食供应,主要是啃黄面窝窝头,但毕竟过的是‘大学生’的日子;原来在家乡时,啃窝窝头那该算‘奢侈生活’了,想啃都啃不到的。而社会阶层地位的改观那就更不用说了,也一步登天成了所谓‘时代宠儿’、‘天之骄子’、‘社会栋梁’,像大熊猫一样稀缺稀罕死了的。但是,就我进城后总的‘精神状态’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加上突然‘农转非’带来的急剧不适应,实实在在地感到比‘潘晓’还“困惑’,沉重、幽怨、郁闷、激愤之情无以复加!”

被李向红一激发,李宝红陷入深深的回忆当中,他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其他同学感不感兴趣,干脆自说自话甚至有些自言自语,自顾自一股脑把憋闷心中很久的话全都倾倒了出来——

「上大学前,我把大学想象得也太“风花雪月”了。第一步踏进校园是正午饭时分,看到“天选娇子”们蹲在土操场吃饭、在露天水龙头上洗碗的情景,恍如置身大兴土木的建筑工地,那种莫名的失望、失落感就在心底泛起。进入课堂后,那些“工农兵大学”出身的教员在课堂上装模作样照本宣科,将上课变成我们在小学时“生字听写”,时不时为应付上面卫生检查全校师生连这样的“课”都不上了……,见到此情此景,天真的童子心真有些“忍无可忍”了,于是操着大家都听不太懂的家乡话,与向红姐一起“并肩作战”,也曾勇敢地去与班主任王老师辩论是非,在班小组讨论中“慷慨陈词”,结果得到的不是嘲笑就是耻笑,惟有更加深一层的幽怨、苦闷和激愤覆盖在我幼嫩脆弱的灵魂上面,加上恶性风湿病另加在肉体上“死不死活不活”的疼痛,真是“苦不堪言”乃至有些“生不如死”的感觉啊!我大一时的精神状态简直就到了极度“变态”、几乎要“崩溃”的边缘: 与人打交道,往往采取防御抵触乃至敌对的态度;见面别人跟自己打招呼,我觉得那是很恶心人的‘虚伪’的表现;一说话同学发笑,自以为都是“别有用心”的恶意嘲笑……一来二去变得更加孤僻、怪异、另类,觉得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被整个社会所隔绝、所抛弃,所以读到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真是吓了一跳,恍如另一个自己在远方发出的呐喊、悲叹!
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自然没有潘晓那样的“文化底蕴”——“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去读黑格尔、达尔文、巴尔扎克……这些大师们距离我太“远”了些。连我们从小受教育听说的马克思、恩格斯都没有弄懂,‘革命导师’都救不了我,那还有谁能够救赎得了我的灵魂啊?我要发问的不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而是“人生的路呵,你在哪里?”我只能借助我们当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课程的学习,去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关于人生意义的答案。结果,虽然没有在‘经邦济世’层面真正弄懂经济学的底蕴真理,也没能找到“待人处世”的现成秘方,但确实在“世界观”和“方法论”意义上收获颇多,尤其被马克思《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从具体回复到抽象”的严谨逻辑以及犀利尖锐、优美生动的批判文字深深打动和吸引,并且平生第一次有种明显的“自我肯定”感觉:原来自己在抽象的理论思维方面还有这样令人兴奋的“天赋才能”?!——这或许是我未来人生定位的基本标度盘。
或许是自己有如此困顿的人生境遇之缘故吧,当我读到潘晓在她的来信中那段著名的哲理性文字,虽然仍然觉得此说法还存在没有打通的许多“逻辑关节”,是对人生和人际关系的“特解”而不是“通解”,但在当下这种情景下能够读到这样直白朴素、直抒胸臆、坦诚真切的“掏心窝”语言文字,真是让人感动得有些个“潸然泪下”,确有春晓般的融融暖意!也正因如此,关于“人”的问题就自然成为我内心深处丢不开的沉重命题,也是进城以后学习研究所关注和探索的一个核心主题。以上解说算是我的一个初步探索成果吧。」

大家听后,从理性到感性,都多多少少产生了“同频”共振共鸣,最后主持人李向红做了总结发言——

「今天的卧谈会开得非常成功!感谢李宝红同学给我们分享了他的学习心得和研究成果,尤其是关于“经济地管理好我们的人生”这提法很新颖很新鲜,他基于“通解图”对人际关系的全面系统解析,我以为真正触及到了人性、人生及应该如何待人处世而最终能够有意义地过完我们这生死轮回一辈子的最精髓要义,其实答案很简单,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时刻准备通过平等协商去化解与别人可能有的任何利益冲突。我们要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在看待他人时,要把别人看作是与自己“一样”的利益主体,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要互相“尊重”,不要把别人看作“弱智”或“傻瓜”而时时处处自以为是地替别人着想、做打算,结果却干出一出又一出干预别人生活、侵害别人利益、破坏别人幸福的‘好心坏事’来;在面对利益冲突时,不要一根筋地“与人过不去”,只强调自己利益而不顾别人死活,不要老喜欢“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动不动就要“革”他人的“命”,而应该通过“平等互动”、“相互协商”乃至“妥协忍让”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这才是李宝红同学所倡导的人本经济学真正的精神实质、人本管理之道的核心理念。人人有了这样达观的人际价值观修养,人们之间还有什么利益问题不能解决的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是,是……向红这个总结发言太精彩了,简直就是画龙点睛之大手笔!”大家听后,拍手叫好,一时间掌声雷动,纷纷啧啧点赞。就这样,一场透彻而精彩的“人生通解”头脑风暴会议,在欢声笑语中终于“胜利闭幕”了。


第百零一章 老鬼不幸被严打


只是事后回顾反思,向红和宝红们才恍然大悟:这场围绕“潘晓困惑”的人生大讨论,与前年轰动一时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一样,都不是广大青年或亿万群众“自我觉醒”或“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有关当局真正“当家做主者”“煞费苦心”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精心策划的产物;所谓“潘晓来信”乃至“潘晓”这个匿名,也如同那位《实践是经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特约评论员”作者似的,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这场“历史剧”导演者,按照事先设定的“脚本”临时随性“选角”选出来的某个“提线木偶”而已;一开始怎么出场,到最后怎么收场,中间又怎么煞有介事地让剧情“高潮迭起”,都是按照事先编好但藏而不露秘而不宣的剧本预设排练,临场时又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按部就班有板有眼联袂演义的,只是局中角色包括所谓“主角”自己,因为被蒙在鼓里且入戏太深,事前全都不知真相实情而被顺水推舟巧谋利用、仅仅在事后其中极少数几个“迷魂汤”喝得不多者,才突然恍然大悟、如梦方醒罢了。

如果进一步将视域再拓展开来看,不仅这种稍稍放你一马让你松口气乃至(因憋闷已久)出出气的“放松”运动是这样,而且包括诸如「依法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这样的“严打”运动更是如此,乃至从“武革命”到“文改革”林林总总的所有华式社会变革运动,包括最新的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核心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运动,以及随后引“包”字进城所搞的一连串所谓城市经济体制改革运动,还有在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吃口饱饭就小康,甩个好脸就蹬鼻、放你一马就发飙”的主流运动中,不时穿插着各种“整风整顿”、“扫黄打黑”、“反自由化”、“反精神污染”等一系列五花八门的支流运动,都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有策划有剧本有导演的“长篇连续剧式大戏”;在这一场场、一幕幕的演出中,各色人等、轮番登场,表情楚楚动人、剧情惊心动魄,这厢粉墨姹紫嫣红,那边风景并不独好!更好玩的是,其间编导们还不时安排台下看戏的吃瓜群众,纷纷上台互动参与演出共嗨,经常收到一连串“小沈阳二人转式”皆大欢喜的奇特喜闹剧效果。

如上所述,无比关键,因而书斋笑笑生在此需要再三不厌其烦强调一遍:这种“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间或“两手抓,一手足够软,一手特别硬”,或者“两手抓,左手软软右手硬,右手软软左手硬,随机应变来回倒腾”的木偶戏演出手法,是向红、宝红及老鬼少数几个“八十年代新一代”青年经过长期身陷其中摸爬滚打而后又置身局外冷眼旁观,才最终得以看清楚搞明白的。而这都是她与他们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纷纷走上“各条战线”领导或被领导岗位以后,经历坎坎坷坷翻来覆去来回折腾的各种“社会拷打”或“非人磨难”,乃至“血与火的洗礼”或曰“血的代价”之后,才发生的一种“事后诸葛旁观清”世况。

新华三十三年,首届两级跨年“新科举大学生”顺利而荣光地毕业了。因为当时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新转移了的“经济建设中心”亟需“人才”,这些毕业生就如同“大熊猫国宝”一样被有计划地分配到“各条战线”上。尤其是向红及宝红所上的那个柳巷财经学院,看似没有老鬼毕业的那个晋祠大学“百年老校”更像大学,不仅名不见经传,甚至按照一般大学的标准,很难称其为“大学”,但她和他所学的“财经”专业因为正好迎合了当时的“中心转移”大好形势,却比老鬼所学那自古以来就人人娘胎生来就会的所谓“汉语言文学”专业吃香多了,一个个简直都成了炙手可热、各级高大上机关事业单位争先恐后抢都抢不到手的香饽饽。

比如,当时柳巷财经学院计统系,向红的初级一个班50人、宝红的次级有两班各50人,共有首届毕业生150人,其中140人都被分配到省部级单位(京都各部委机关60人、生源所在省直机关80人)。填报毕业志愿表时,选择去向中有一栏问“是否愿意从事党的教育事业?”对此,班主任王老师在毕业分配说明会上明确告知,这里的“教育事业”不是去当中小学老师,而是去大学当专业老师,从事“高等经济管理教育事业”,也就是说大学本科毕业就可以到大学去当老师。李宝红听了,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审时度势,暗暗思忖:就自己当时“看见人日常打招呼都觉得虚伪恶心”的那副德行,如果到机关看着领导脸色点头哈腰恐怕打死都做不到,很可能一天都没法活;相对而言,大学老师是不是稍微“单纯”点,老子就不看你系主任校领导脸色,我把自己的课按部就班教好就万事大吉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这样预设的一种职业状态,听起来很不错,远离罗刹国闹市,悄然躲进如此憧憬的大学象牙塔内,对自己这个怪怪的生娃蛋来说,或许要好些、兴许还能活长久些也未可知?……他把这想法给向红说了,向红表示万分理解、千分赞同,可其他同学大都觉得不可理喻,其中来自关外的一个哥们儿听了,“恨其不争”着急得捶胸顿足高声喊道:

“一定要填写‘不愿意’!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真愿意!哪怕后悔八辈子,我也在所不惜!”宝红瞪着牛蛙眼怼道。

“哎,真是二百五傻蛋!一根筋蠢货!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如此不明真相愚钝痴呆愚蠢至极不可理喻的人啊!……”同学无可奈何地骂道,就差捶足顿胸了。

“管他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遇到这样扶不起的阿斗,你就随他去吧……”

“各人想法不同,选择有风险,对错谁人知?说不定现在认为选择对的,将来会错得满盘全输。”

“当下不明就里,未来皆有可能,一切随缘,大家各自走着瞧吧!”

…………

其他几个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在旁边戏谑附和。其间,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向红,始终笑而不语。

毕业分配方案,还未公布,几乎所有同学都知道了他的去向,唯独李宝红自己傻乎乎还蒙在鼓里。当向红告诉他,洛阳农机学院派来老师要人,因为他是豫西仅有的两个生源中唯一选择“愿意从事党的教育事业”者,王老师已做了钦定,把他分配到九朝古都洛阳去了,李宝红听了将信将疑还傻乎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向红被这么一问,只好哈哈大笑,看着眼前丑娃这“目瞪口呆”的大脸,以爱怜而亲切的语气含泪笑骂道:“我这傻得可爱的傻宝儿弟弟啊!你如此很傻很天真的样子,如果持之以恒将来必成大器!”

“姐姐准备哪里去?”李宝红撇开自己反问道。

“我自然要随老鬼而去,回京都。”向红告诉他说,“老鬼去出版社当编辑,我与你一样选择到学校教书。”

“哦……我知道了……那我们这么一分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相见……或许就此一别成永别了呢……”宝红喃喃地说。

向红是宝红在大学四年里亲密接触过的唯一女生,也是他自从十三岁“泄精初潮”到二十一“芳华今岁”的整个“少年维特之烦恼”、“牛虻逆反未革命”尤其是“潘晓困惑谜解通”时期交心交流最多最深入甚或堪称“红颜知己”的一个异姓,更是他人生旅途上可遇不可求的难得贵人,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是永远不可磨灭的,肯定时时刻刻都会想起她、想念她的……;因此听着她“要随老鬼而去”的话,心里不免酸溜溜的,怅然若有所失,但这也仅是一刹那闪现而过的念头,就如同一个癞蛤蟆被白天鹅俯下身来爱怜地看了一眼就已经受宠若惊了,根本就没有把天鹅肉大口朵颐吃在嘴里的妄想,故早在意料之中情理之内。

“嘘……傻小子,别那么胡言乱语多愁善感的!”看到宝红有些伤感,向红摸了摸他那光秃秃的和尚脑袋说,像大姐姐对待小弟弟似的,安抚他说,“姐喜欢你,喜欢你的淳朴天真!喜欢你的善于思考!喜欢你傻乎乎的样子!姐也舍不得离开你!……我们保持通信联系,将来交通方便了,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转人在转,总有碰面那一天的!”

宣布毕业分配方案后,果不其然,李宝红被分配到“机械工业部——洛阳农机学院”。李向红被分配到京师经济学院计统系当老师,老鬼原计划是到青年文艺出版社做编辑,后来在向红劝导下,也到京师大学堂文学系从教,却不意又遭遇了一次“严打”痛击……宝红到九朝古都教书,我们先按下不表,就先说说向红与老鬼是怎么很快遭“严打”的吧。

这次“严打”史无前例、后有来者,来势凶猛、势如破竹,雷厉风行、猝不及防,如一个闷棍擂在脑袋上,把李向红及老鬼这干自以为是“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时髦青年,一下子就打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了。

当时自上而下传达的权威最高指示是:“搞四个现代化一定要有两手……一手抓建设,一手抓法制……没有对破坏分子的专政,社会就不可能保持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就不可能把现代化建设搞成。”但这场据说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全国范围大规模热战的“严打”,小道消息散布的实际内情“导火索”则有多个版本,有首长车队被唐山菜刀帮围攻事件说,有将军女婿在中原省城当街被小混混围殴杀害事件说,也有呼伦贝尔盟616红旗沟恶性杀人事件说……,只是大都没有具体史料证据故不足为凭。不过,“思想解放”带来的多元化、自由化新气象,对习惯了传统整齐划一大统的威权机构来说,其冲击肯定是猛烈而危险的,担心“一放就乱”的恐惧必然导致向“一收就死”方向调整,且常常因必须“矫枉过正”而往往导致“过犹不及”的一系列负面效果。

去岁老鬼与向红毕业回京走上“人民教师”工作岗位后,一来受限于当时高校教师的窄逼住宿条件——他与她不甘也不堪忍受大多数青年教师蜗居“筒子楼”的所谓居家生活方式,二来受开放门户后“自由空气”畅通无阻渲染乃至受人为极端压抑导致的报复性社会心理学效应影响——他与她特别欣赏并享受与一群时髦青年听着邓丽君靡靡之音、穿着喇叭裤花裙子、跳着零距离贴面交谊舞的“醉生梦死好日子”,故而虽然都已经到了“老大不小”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段,但二人依然沿袭旧常态老变态的生活习惯,一直保持着“平日单打独斗、偶尔临时同居”的不婚主义状态。

这年暑假期间一个星期天,老鬼与向红如常相约一群青年师生到香山公园举办联谊活动,活动结束后二人没有回学校宿舍,晚上就留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过夜。这老兄小妹俩自然一如既往地你侬我侬一番热身运动后,情意绵绵浑身舒坦地款款进入到各自的温柔梦乡,谁知深更夜半突然听到“咣咣咣”粗暴敲门声,吓得俩“狗男女”赶快翻身起来穿戴整齐去开门,房门开处闪进来几个戴着大檐帽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说要查看他与她身份证,连珠炮式询问“你们哪个单位的?是什么关系?……”老鬼答说,“我们都是老师,是夫妻。”警察叔叔要他出示结婚证,老鬼拿不出来,向红低头不语,于是二人就被连夜带回派出所,进一步审讯做笔录。

到了派出所,只见一对对、一串串青年男女,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大半夜如大白天一样,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队队警察如临大敌,一个个横眉冷对,频频吆三喝四,如饲养员吆喝牲口一样,有的双手被俘,有的还戴着头套,或立正或蹲坐,胆小的吓得面如死灰、浑身如筛糠般瑟瑟发抖,胆大的还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楼内外走廊墙壁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严打”口号标语……场面在乱哄哄的气氛中带有一分寒气逼人的肃穆,这些青年男女的脸上表面看似还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灯红酒绿芳华,但在警察叔叔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脸色威慑下,一个个大都垂头丧气灰溜溜地歇了菜。

第二天,经过初步审讯,向红小姑娘家家的就被放了回去,而老鬼因长相本来就看似黑不溜秋凶神恶煞的,让警察叔叔阿姨们打眼一看就不是“好人”,而且活脱脱一副胡汉三南霸天黄世仁式的“大坏蛋”嘴脸,加上一查当年他在海淀公安局因“偷枪事件”还留有案底,属于“严打”重点排查对象,因而就被警察叔叔留了下来……

经过十余天紧锣密鼓、马不停蹄、夜以继日的加急特别审讯,公安机关本着“从严、从重、从快”的“三从”方针,老鬼很快作为京畿地区重点严厉打击的“首批首恶分子”,与五十余名男女青年一起被判定为“屡教死不改悔流氓罪惯犯”,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在公审大会之后游街示众,最后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事后,经李向红多方打听并系统全面深入理性分析后发现,老鬼之所以这次没有像以前在内蒙建设兵团那样,能够九死一生死里逃生逃过这一劫,竟然最终稀里糊涂就做了比窦娥还冤的“冤死鬼”,其中几个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闭环锁死的关键环节大概是这样的——

首先,也是首当其冲者,就是他长着一副不仅“不讨喜”反而往往令人一看就“很讨厌”的面相,他那张历尽沧桑、饱经风霜、苦大仇深、不仅不能显示我社会他主义好制度“无比优越性”反而时时处处里里外外折射出其“阴暗面负能量”的丑陋古怪黑脸,让人闭眼不看就觉得他十有八九都是个“亡我之心不死”、“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大坏蛋,尤其是他那双如牛蛙铜铃般外凸的大眼珠子,动不动就目不转睛对着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安干警同志“照”来“照”去的,时常还把人家对方直“照”得恼羞成怒无地自容,恨不得给他那鬼脸上直接砸过去几个“铁拳”——先不说“欲加之罪”究竟是什么,也不说“何患无辞”云云的话,单凭其面目之可憎、态度之恶劣、气焰之嚣张这点,就能够肯定他到头来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或者说简直就是他在自找苦吃自取灭亡,不是“死有余辜”也是“罪有应得”,活脱脱一个“活该”!

其次,他“历史不清”、“经历有问题”、“过往不老实”,在海淀公安机关留有“案底”,在个人档案材料中存有“现反~平反”痕迹,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让我公安人员在小旅馆抓了个“非婚同居”、“乱搞男女关系”的现行,这也是有人证物证“如山铁证”在手的,如此这般、诸如此类,全都在根本上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云云着实扯不上关系,全都不是“扑风捉影”而是“有案可查”的事情。

其三,更为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不堪一击的是,办案人员在就他“屡教死不改悔流氓罪惯犯”的犯罪判决结果征询有关李向红本人、所在单位、特别是其著名作家母亲及革命干部父亲等局外当事人或族内关系人意见的时候,得到的反馈回复负面回答,林林总总归根结底也是有利于支撑公诉机关审判结果的。虽然这中间最强有力的反对意见来自李向红本人,她据理力争甚至以死相逼来说明她与老鬼不是“流氓鬼混”而是出于你情我愿的“真挚爱情”,但终架不住办案人员,以无所不用其极的审讯套路、工具及手段,不分昼夜狂轰滥炸软硬兼施;更关紧的是,他那位擅唱“青春之歌”的著名作家母亲,表现出大义凛然、大义灭亲的强悍壮举,不仅积极“检举揭发”,而且主动跑到公安机关及有关部门提供各种“虽说蛛丝马迹、但却铁证如山”的犯罪证据,加上其所在单位“得过且过、不置可否”的暧昧态度,到头来把这个“流氓老鬼”的罪名如果不办成“铁案”,那真真是天理不容的!

此外,更暗藏玄机、只能心照不宣但都心知肚明的隐情是,老鬼其人其事恰是那个当口上级机关“有计划按比例”下达“严打指标”,恰如其分准确无误“命中注定”锁定指向的不二对象,这就如同正好撞到枪口上的一只鸟,是躲都躲不及、闪都闪不过的,哪怕说到天边都是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的。

以上一系列“理性判断”,是李向红在“老鬼毙命”后花了大半年时间,天天以泪洗面、夜夜魂不守舍,走南闯北到处呼号,东奔西跑奔走诉告,最后身心俱疲,骨瘦如柴、精神萎靡,付出了非常人可以承受的“血泪代价”后,才好不容做出的。

“你个死鬼啊,可把苦妞我坑苦了,即便逃到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李向红在给她的这个“冤死鬼”未婚夫情哥哥收尸火化后,抱着骨灰盒在当初被严打抓捕的香山小旅馆昏睡了三天三夜,像得了魔怔般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如祥林嫂似的逢人便说——“我的老鬼哥哥是个冤死鬼,我的老鬼哥哥是个冤死鬼……冤死鬼、冤死鬼……”


第百零二章 情殇神往勇殉难


老鬼因“流氓罪”被判极刑而丢了性命,对李向红的精神打击和情感伤害,毫无疑问是惊心动魄要命“致命”的。从此以后,在常人眼里,这位京师经济学院青年女教师就“精神失常”、“情感偏激”了,她日常言谈举止更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乃至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在青年学生的心目中,其“时代楷模”、“精神领袖”、“学术精英”的形象,却日渐清晰越来越凸现了出来,到了后来在“回光返照”下,简直就是“光芒四射”。

当向红毕业回到京都的时候,向北姐的父亲李钝已经出狱并恢复工作。在父亲的照应安排下,李向北随即早早取道俄罗斯东欧,进而一路向西越洋过海,最终移民北美安家落户。近年来,向北姐经常在大洋彼岸给向红写信通电话,随时随地传递着“海外最新消息”、“世界最新动态”乃至“学术前沿走势”。

这样里通外国的“海外关系”,如果放在前几年那是要倒大霉、受大罪的,但现如今却成了人们引以为豪、喜欢到处炫耀乃至不时拿出来显摆的特殊“背景”;有了这样的“特殊背景”,自然“关系硬朗”、“消息灵通”、“情感活跃”、“精神昂扬”、“思想先进”,使得李向红在“情殇”困局中得以华丽转身再摇身一变,成为那年月皇城根象牙塔里最开放、最改革、最前卫、最时髦、最激进青年群体的一分子。

在“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大好形势下,为了给“思想解放运动”进一步推波助澜,在京师经济学院任教的李向红,沿袭她在太原柳巷财经学院求学时举办“人生意义周日卧谈会”的经验做法,积极主动召集京城各高校有志青年教师及大学生举办“经济改革周末研讨会”,就“计划经济为什么搞成了短缺经济”、“中国经济改革到底向何处去”、“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模式究竟是什么”、“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本质上是计划经济还是商品经济”、“市场化到底能否作为改革的基本取向”等一系列重大现实问题及重要学术课题,做定期互动交流深度研讨,并获得一系列很好巨佳奇妙的整合传播效果,不久在京畿经济学界就小有名气、在国内学术圈造成很大影响,而李向红也成为“改革开放”黄金岁月备受瞩目红极一时的知识精英及焦点人物。

当时总体改革走势及大好形势是,由于初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的普遍实施,导致所谓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获得了“意想不到、喜出望外”的巨大成功,焦头烂额困扰共和国第一届领导人数十年而不得其解的“八亿人民吃饭问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解决了;因此接下来的改革重点由农村转移到城市,其惯性思路自然是“引‘包’字进城”——按照“政企分开、放权让利,国家所有、自主经营”的基本方针,给国企厂长经理“松绑放权”,把国企(经营权)“承包”给厂长经理,让他们“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其经营成果在所有权性质不变的情况下“交够国家的,留足企业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与此同时,面对以回城知青为主流的大规模就业压力,国家采取“广开门路,搞活经济,解决城镇就业问题”,实行了著名的“三结合”就业政策——即在国家统筹规范和指导下,实行“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结合”的方针。对此,李向红还专门组织学生对“京都大碗茶”这个著名知青创业公司做过系统深入的典型案例调查研究,并由此在理论上科学证明“三结合”就业政策,在“存量不变、边际调整”的制度变迁策略意义上,是精明英明而富有成效乃至绝世成功的。

在更加敏感的价格管制上,经过多年试探性实行“双轨制”,即同种商品国家统一定价和市场调节价并存的价格管理制度,已在富有特色的渐进式改革实践上有力证明了新制度经济学有关“制度变迁理论”的一些基本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也是李向红奋不顾身研究的又一重大课题及典型案例。李向红研究认为,双轨制是经济体制从计划化向市场化转型过程中所采取的一种特殊制度安排,是渐进式增量改革策略的一个重要特征;随着体制外市场化价格机制的逐渐发育壮大,体制内计划价格的特殊垄断地位会渐次消解丧失,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但李向红后来无可否认也不无遗憾地发现,在这种本属于短期权宜之计却长期维持改不动的“价格双轨制”下,大权在握的各级行政官员有了左右逢源吃里扒外寻租腐败的独特便利条件,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将计划内商品卖给计划外黑市,从中轻而易举赚取巨额差价及垄断利润,于是一时间明里暗里从事“官倒私倒”营生的“倒爷”满天飞,很快催生出第一批“权贵资本”,他们才真正成了“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

更令李向红沮丧的是,正当市场化改革突飞猛进的时候,高层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价格改革”信号,还没有来得及出台有关改革举措细则,就突然出现了意外变故:由于当时人们心理预期普遍脆弱,一听到“价格改革”就心惊胆战,本能地、条件反射性地将它与“涨价”划上等号,于是很快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一股可怕的“抢购风潮”,由此意外挫折遂导致风头正劲的改革开放进程突然中途熔断……这令李向红有些“垂头丧气”无奈感叹,乃至“捶足顿胸”般惋惜遗憾。

在这个绵延近十年、激荡有五载的轰轰烈烈改革初潮涌动时期,以李向红为代表的京城愤青知识精英们,尤其是在她们热情似火激情澎湃令人神往的浮躁演讲喧嚣发言鼓动下,一群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莘莘学子们,自始至终都是站在改革风口浪尖上、走在开放队伍最前沿最顶端,一直在身体力行乃至身先士卒地“乘风破浪”、“奋起直追”,一个个酷似“大战风车”的那位“唐吉坷德”,成为名垂青史“一代天骄”、成为新时代中华神州故国新土地上一群最早倡导市场化改革却壮志未酬而前赴后继倒地牺牲的“弄潮儿”。

大凡殉难者,无外两因:一为殉道,二乃殉情。李向红的殉难,则兼而有之。

新华四十年,李向红整三十岁,按照阎罗王生死簿记载,其三度轮回的阳间寿命未尽,至少还有五年时光可以继续活人,但鉴于她意外快活地遇到了近十年的改开时代“大好时光”,这大大出乎脱离阎王爷给她事先设定的“苦妞”身份命运安排边界,故阎王爷临时吩咐夺命小鬼对生死轮回原计划进行变通做“弹性调整”,立刻省略减除了五岁阳寿,把她生路赶快堵上,将她当即熔断命她立马就死……对此,苦妞李向红明面上不知道,但却在冥冥之中,她又是准确无误早预感到了的。

这年春夏之交,时不时地,此起彼伏地,不管自己魂飞天外俯瞰神州预期故国命运,还是其肉身亲临大街小巷田间地头感同身受芸芸众生疾苦,她在心中都有一种“命该如此、必死无疑”的预感,在第六感觉中都会历历在目看到一种“黑云压顶风满楼,雾霾龙卷城欲摧”的不祥之兆,这使得李向红既在道义上又在情感上总有一种“英勇牺牲、视死如归,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莫名冲动,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结束她这生死轮回苦不堪言的三度人生。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这年的燕京北都乃至整个中华神州,正介于这“有道”与“无道”之间:湛蓝的天空,可谓“朗朗天魁”,光天化日之下,群情激奋,轰轰烈烈,一派朝气蓬勃、欣欣向荣景象;混沌的大地,可谓“雾霾弥漫”,大兴土木之中,你来我往,熙熙攘攘,充满巧谋算计、狗苟蝇营之徒……为前者,李向红之辈要担负“以道殉身”之责;为后者,李向红之流要尽到“以身殉道”之义。因为她三度生死轮回到如今,“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鲁迅云:“譬之文章,则须先讲烈士的殉国,再叙美人的殉情。”

爱与情彼此纠缠,语焉不详、暧昧不清,往往情中有爱、爱中有情,因爱生情、因情做爱……这二者,都是人这种两足直立灵长动物,要能够在这世间堂而皇之行走,须臾不可分离、时刻不能或缺的,故“殉情”又称“殉爱”;“食色、食色,色乃人之性也;性命、性命,性乃命之根也”,因父母之性爱而生,为自己本性情爱而死,生生死死、天经地义。李向红之殉难,为众人自由而殉道,为老鬼毙命而殉情,作为六道轮回被卷生灵,自然也不例外,亦在劫难逃此天命窠臼。

让苦妞化身李向红最终还是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宽阔热闹的广场上,说来也是上天特意安排主导的剧情、阎罗王别出心裁设计的诡计——本来她早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新华十七年,已经被人在广场上践踏成肉饼而一命呜呼于黄泉路上了,只因阎王爷懒洋洋瞌睡、小鬼们磨洋工打盹,才让她的前世母亲、也就是那位被小儿子“大义灭亲”的渝城长寿湖农场劳改犯余青媛,跨时空穿越过来“借尸还魂”,如此这般才又延续了她这二十三岁的阳寿;现如今又遇上“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广场运动,趁着这“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悲壮场面,让她再次超前死于非命,以便结束这“在劫难逃”的第三次人间炼狱煎熬,也是这鬼使神差的操蛋人生大戏之最好宿命、最佳结局。

就这样,既是天意也是人设,依然带着故有的“血色浪漫”,苦妞就荣光地走完了她三度生死轮回的人间行程,在炮火连天如庆典般热闹悲壮的混乱场面中,随着一梭子流弹飞来毫不留情地穿过她仍在苦思冥想的脑袋,被阴曹地府凶神恶煞众喽啰群小鬼们用黑色天幕大麻袋,一股脑笼罩了去,一股风又卷进阴森森的阎罗殿里……欲知苦妞死后还能否再度生还又是如何再次托生?且听书斋笑笑生下回分解给你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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